[负犬小说组]打工族买屋记 [有川浩]


本帖最后由 jieogeng 于 2012-3-8 22:20 编辑


原帖地址及下载: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0f0r.html



打工族买屋记

———————————————————
负犬小说组录入
作者:有川浩
图源:桜羽
录入:桜羽
http://makeinu.weclub.info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严禁私自挪作商业用途
下载请于24小时内删除,本组不负相关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等人员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此文本档内容,转载务必保留信息
——————————————————— 

  三流大学毕业的诚治,才就业三个月,就满腹牢骚地离职,却发现再找正职不容易,于是干脆我行我素过起了没钱打打工、平时赖在家里玩电脑的飞特族生活。
  直到有一天,长期承担压力的母亲忧郁症爆发了。而母亲的压力来源,正是这个环境,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组成分子。
  充满敌意的邻居,顽固否认真相的父亲,自以为是、不求上进的自己……面对崩坏的家庭,如梦初醒的诚治决心振作,他不要再假装一切都好,他要好好找个正职,存钱买房。
  他要搬家,帮助母亲走出忧郁症!
  可是他现在,只是个三流大学毕业的打工族……

  本书是日本「本的杂志」、「本屋大赏」得主有川浩,满戴亲情与希望的人气作品。在轻快又温暖的笔触中,描绘了年轻打工族的觉醒与成长,忧郁症病患家属的心理转折,以及崩坏家庭的重生。获选日本《达文西杂志》BOOK OF THE YEAR,并改编为电视剧,是广泛引起共鸣的疗愈杰作。



原帖地址及下载:http://blog.sina.com.cn/s/blog_94599ee001010f0r.html


  打工族买屋记



  目次

  1 打工族的起步
  2 打工族的奋斗
  3 打工族的转职
  4 原打工族的正职
  5 原打工族要买家
  【after hours】原打工族的旁观感言
  后记


  ch1.打工族的起步

  自己何时落到这步田地,武诚治也记不清楚了。
  高中读的是普普通通的学校,重考一年,考上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大学,毕业后到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上班,随即被途去参加新进员工研修课程,说是让员工学习自我启发,他觉得倒更像某种宗教修行。
  手持竹刀的「指导者」,头上绑着白毛巾,边走边吼着让人听了也难为情的人生训示,然后要学员们跟着喊一遍。凡是声音不够大、姿势不端正的,只要被「指导者」瞥见,竹刀马上就劈过来——劈人的还哭呢。
  「听着!我不是因为恨你们才打你们!你们要知道,这是爱的鞭子!」
  这真是疯了。大家都在忍笑,就连被打的人也想笑。
  当晚,同期进公司的几个人凑在宿舍里聊天。
  「好吧,在研修期间,我们就是演员。大家来扮演富有热忱的学员。」
  众人如此互勉,就这样度过了为期一周的研修课程。
  然而,当「指导者」在结训的那一天高唱社歌、发表最后的训词时:
  「就在今天,各位即将离巢、展翅高飞了!你们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社会人!」
  想当然尔,这「指导者」哭得是泪流满面,学员之中也不乏痛哭失声者。那可不是演技。但见他们一个个哭着喊那位「指导者」为老师,激昂地宣誓自己「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社会人」。至于宣称要秉持演技到底的几个人,此刻也都一脸肃穆地低着头。
  好厉害的逢场作戏。
  想来是自己的表情泄了底,便见身旁的同梯用手肘轻轻推来:
  「别理他们。这场戏今天就演完了。这样就被洗脑的人,也不过就是活该被洗脑的水准罢了。让他们去做听话的狗,我们才轻松呢。」
  诚治当时听了点头回应,可是回到了公司,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却没有就此回复。
  痛哭的学员变身成为热血新人,让直属上司都留下了好印象;贯彻演技的则继续贯彻,一番巧言令色之后,反倒比那些被洗脑的人更占上风,很快就有了一席之地。
  诚治哪一边都不是。历经那次研修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哪一种新进员工——被洗脑的?还是演技精湛的?将来又是谁会成为公司的栋梁呢?公司里的二元文化令他心生疑惑,而这份疑惑又绊住了他,让他兴不起热忱、也演不出那份精明,结果不到三个月,他就被贴上了「不得要领」的标签。
  要死皮赖脸地待在这种环境里,诚治的自尊心还不够低。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根本就站错了起点。要不是如此,我才不会进到搞那种假惺惺研修的公司,也不会得到这种评价了。

  话说回来,面试过的几十家公司中,却只有这一家开出来的待遇符合诚治的期望。
  没跟父母商量,他就递了辞呈。当然,父亲诚一气坏了。
  父子俩每晚吵得不可开交,母亲寿美子只能惨白着脸瑟缩在旁。
  「你知道这年头工作有多难找吗?」
  「废话!还用你说吗?我又不是不再去找工作!你以为我对未来没有规划吗?」
  他的确没有规划。那只是意气之言。
  可是,对一个才上班不到三个月就辞职的社会新鲜人,这世界总是格外拿着放大镜去检视。
  诚治试了几次,总是没法儿把辞职的理由说得合情合理。
  「因为那间公司怪怪的,把新进员工的研修搞得像宗教聚会,讲师最后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唱社歌。嗯,我就觉得那家公司很怪,待不下去。」
  他把那段莫名其妙的研修经验当成笑话讲给面试主管听,对方也莞莆一笑,与他应答得十分起劲,未料回家两个星期之后,他却接到该公司退回的履历。
  刚开始,他觉得起薪设在二十万圆应该不过份,但不久就下修成十八万,最后觉得十五万也可以。
  辞掉第一间公司的工作,他已经感到后悔;想不到东京这么大,工作机会竟不是遍地皆有——诚治没有任何资格或证书,只有一张最普通的汽车驾照,这样的求职条件硬是怎么样也找不到工作。
  他当时认为,辞职不过就像退回到原点,辞掉第一个工作,顶多就是后退三个月罢了。但仔细想想,他其实从大三就开始在打探就业市场的动静了,合计起来就成了两年三个月的退步。这不想还好,一想头都晕了。
  然而,已经被同事们看笑话的他,不可能继续在那间公司待下去。
  找工作找了三个月左右,有一天,母亲拿着被退回的履历,百般顾忌地对他说道:
  「诚治,工作要是找得不顺利……可以叫你爸爸去说一说。」
  诚治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叫她来讲的。他一把抢过那封信,对着母亲大吼:
  「罗嗦!我干嘛靠老爸关说啊!我没碍着家里就好,你们少管!」
  这一刻的他,哪有心思注意到母亲一个劲儿地愣着,身子却像在摇晃。

  白白吃家里、用家里的,还有脸讲得理直气壮!
  被父亲戳中了痛处,诚治便趁着面试的空档开始找些兼职计时的工作来做,一来先前的存款也用得差不多了,二来赚点零花钱也不错。母亲虽然总是背着父亲塞钱给他,但那毕竟不够诚治吃喝玩乐上的开销。
  面试的日子,他就敢名正言顺地跟家里要车资、餐费等等,用剩的也不会还回去。如果母亲开口,诚治当然会还,但她从来有没要求过。
  寿美子喜欢一家人共进晚餐,但诚治在餐桌上总免不了要捱老爸的训。几次下来,诚治就故意把打工的时间调到晚上。反正他已经不在家白吃白喝了,生活日夜颠倒,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跟找正职相比,打工时的心情轻松多了,反正不高兴可以立刻辞职不干,工作机会更是多得不得了。

  「小武,你来一下。」
  这一天的大夜班,超商的店长看完诚治替客人结帐,沉着脸把他叫到后头去。
  「拿商品给客人的时候,你要看着对方啊。还有,你怎么都不吭声?至少也该说句谢谢。说话的时候不要有气无力的,语尾拖长了会让人听起来像是不情愿。」
  唉。老样子。这里也开始对人罗嗦了——
  「好——」
  说着,诚治脱下了制服围裙,团在手里就往柜台外面走。无视店长的愕然,诚治自顾自地说道:
  「我就做到今天罗。围裙是洗干净了再拿回来对吧?」
  「等等,你这是?小武,你突然就说不干,我怎么找人?」
  「不,我真的做不下去啦——抱歉罗。」
  店长急得骂了起来,诚治全不理会,迳自走进员工休息室,披了外套就走出店门口。
  回家时,玄关灯是亮着的。不管睡了没有,寿美子总会留着这一盏灯。
  诚治一开门,便见母亲从玄关那头走了过来。她大概还没睡。
  「今天比较早下班呀。」
  左摇右摆。左摇右摆。他前阵子发现,母亲站着的时候总会这么摇来晃去。
  「嗯,我今天辞了那个工作。想再休息一个月。」
  瞥见寿美子的眉毛倒成了八字形,诚治立刻辩解:
  「反正我也存了点钱,我会拿钱给你的啦。」
  「那你找工作……」
  「有遇到条件好的,我会再去面试。从明天起,你再帮我把晚饭拿到二楼来。」
  不打工的日子里,他都叫母亲把饭菜拿到二楼,让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吃。这已成了惯例。他不喜欢坐在饭桌旁和父亲大眼瞪小眼。自从辞掉第一份工作后,他们父子俩已经将近一年没正眼看过对方。
  父亲爱说教,又喜欢把酒拿出来边骂边喝,这一点最让诚治看不惯。诚一总是逼人正襟危坐地听,自个儿一开始也板着脸孔说些大道理,但几杯黄汤下肚后就忽地高兴了起来,逻辑也变得颠三倒四了。若是反呛他「你怎么不说教啦?」,他会回答「唉,我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或「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我也年轻过啊」之类的话来。
  这样的落差让诚治受不了。明知道他最后一定会醉得胡说八道,有哪个蠢蛋还肯坐着听他训话?醉后失态可说是诚一最大的缺点,也是令诚治瞧不起父亲、老想避着他的原因之一。

  □

  坐卧随意的床边摆着自己爱看的漫画和电动玩具,这六坪大的空间就像个小城堡,诚治待得悠哉自在。
  最近,他已不再认真地找正职,偶尔打打零工,也只是为了能在这小房间里懒散度日而已。
  隐约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下去可不妙——
  不过我才二十四岁,过了生日也才二十五,还很年轻,还没问题。我只是没认真罢了,等我认真起来,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打工的收入让他存了一点点钱,这又令无职的焦虑感加速淡薄。
  大约在辞去超商工作的一周之后,他的房门在早餐时响起敲门声。听见那声响明快而有力,诚治还有点儿讶异,但他当时正忙着打电动玩具,因此照例对着门外喊「早饭放门口就好」。
  如常地,门外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又走上楼来,然后是托盘放在地上的声音,脚步声又下楼去。
  游戏里的事件和打斗接二连三,让诚治忘了早餐这回事,过了好久才想起,于是打开房门要取饭棻。
  「……搞啥?」
  托盘上摆着一碗泡面,而面条早就泡涨了。
  也许是母亲身体不舒服,没法做早饭吧。诚治悻悻然地咬着软掉的面条,心里想:既然如此,你好歹也提醒我面会软掉嘛。

  吃完早餐,诚治继续在电玩中奋战。中午刚过时,房门又响了。
  游戏里正打得顺手,他连往房门看一下的时间也没有。
  「饭棻就放门口——!」
  跟早上一样,脚步声下了楼梯。再听到托盘放下的声响时,正值游戏音乐大作。
  诚治不介意饭菜是冷或是热,还继续玩了一个小时才起身去开门。但托盘上放的却——
  「……什么意思。」
  又是泡面,而且是完全冷掉的干拌炒面。
  「至少比早上好一点……」
  用力松开已经黏固成团的面块,他边吃边嘀咕。
  到了晚饭时段,诚治终于打算留心房外的动静。
  这一次没有敲门声了。他只听到托盘放下,脚步声远离。等到脚步声完全走下楼梯,他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果不其然,托盘上是热腾腾刚冲好的泡面一碗。诚治火大了。
  妈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我不顺眼,故意惹我不爽?
  母亲一向不是个有强烈主张的女人,对他也宠得很,如今却搞这种做法,格外激怒诚治。
  「喂!你有话就直说!干嘛这样,从早就耍阴啊!」
  诚治吼叫着往楼下跑,又兀地停下脚步。
  父亲还没有回家,而在餐桌旁等着他的却是更可怕、他从来不敢忤逆的姐姐——亚矢子。
  三年前,亚矢子嫁到名古屋,顶多一年回一趟娘家,诚治已许久未见到她,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
  「你倒是不得了了,几时可以用这种口气跟妈讲话了?」
  她那坚定的语调里仍然充满着咄咄逼人的魄力,甚至比出嫁前更具压迫感。
  「三餐都煮泡面的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问也不问,就气冲冲地下楼来兴师问罪啦?很了不起嘛你。你就不担心她是不是病得连饭都不能煮了吗?」
  「姐……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呢?」
  「轮不到你担心。我上班勤快得很,起码能在需要的时候换到几天休假,跟你瞒混臭老爸耳目的摸鱼打工可不同。」
  身为名古屋医师世家的长媳,亚矢子自己也有好几份医疗相关证照,她在医院管理上的本领似乎颇得夫家认可。
  「我、我才没有摸鱼,我也有在找正职……」
  「我听妈说,你越来越不认真找工作了。三天两头打零工赚时薪,找正职的事就搁在一旁,等到钱用完了再随便找个兼职撑一下。你的口才能辩过臭老爸,抓了他的话柄就紧咬不放,让他骂也骂不动,你这打工族倒是活得挺迫遥自在啊?」
  不行,跟亚矢子吵架不利于我。她要不是有这种战斗力,就凭这得理不饶人的泼辣劲,哪里能够镇住夫家上上下下。
  姐夫也真有胆,居然敢娶这种女人。诚治搞不懂他。
  「不过,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我们虽然是私人医院,规模可也不算小,精神科还有名医驻诊呢。亲家母生了病还不让媳妇回娘家,这事传出去可不好听吧。」
  亚矢子冷然说道。那口气太漠然,诚治一时竟没听到重点,还迟了半晌才惊觉。
  「妈……妈生病了?」
  便见亚矢子以眼神示意起居室的方向。没开灯的起居室幽暗暗地,沙发上坐着母亲——坐着,却是前后晃呀晃,不断搓揉着双手,那模样任谁见了也看得出不对劲。
  除此之外,母亲的口中还不断叨叨念着什么。听清她说的话之后,诚治只觉寒毛耸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早点死可是今天又死不掉了真对不起我要是不快点死老伴跟诚治和小亚都会被我拖累的可我偏偏死不成啊对不起……」
  寿美子的声音很小,又是连声细碎地念着,根本听不出她在哪里换气。
  亚矢子轻轻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蹲跪下,用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说着:
  「妈,你要是死了,我会难过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死,好不好?你答应我哦。」
  说着,她拉开母亲的手,微微使劲地勾了她的小指头。
  「我们勾勾手了,你不能食言罗。想死的时候,要想到我唷。」
  为母亲披上一件毛衣后,亚矢子回到餐厅来。诚治半怔地问她:
  「妈是几时变成那样……」
  话才出口,便有一个杀人眼神瞬速射来。
  「我才想问你呢。臭老爸就算了,连你也不像话。我有很多事要问你,我们去楼上讲。」
  接着,亚矢子对着母亲说:
  「妈,我跟诚治去二楼聊一聊,你有事就随时上来找我们。要不要我帮你开电视?」
  眼见亚矢子拿起了电视遥控器,寿美子第一次拉高了音量说话:
  「不要开!……也别开灯!有人在监视我们。让人家看到屋子里会有危险。」
  姐姐竟有那样泫然欲泣的表情,诚治这辈子是头一次看到。
  「好。那我不开灯。」
  于是,两姐弟往二楼走去,走进亚矢子的房间。姐姐虽然出嫁,母亲还是特地收拾了这个房间,好让女儿回娘家时可以过夜。
  其实一楼还有个可以当做客房的空房间,只是寿美子怕女婿不好意思和岳父母睡在同一层楼,便把女儿婚前的闺房重新布置过。她这丈母娘其实做得开心得很。
  诚治还记得,当时母亲吩咐,以后亚矢子他们回来住时,诚治就得到一楼的客房去睡。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

  「你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亚矢子劈头就问。
  「不……呃——」
  要是说实话,搞不好会被姐姐打死。诚治死命回想母亲最近的举动。
  「我只觉得她最近站得不太稳,好像晃来晃去的。今天看到泡面,我想可能是她身体不舒服,只是没想到一连三餐都是泡面……还以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
  「泡面都是我弄的,我就等着看你几时才要下楼来看妈,想不到你一开口就是鬼吼鬼叫。妈欠你的吗?」
  重重地叹口气,亚矢子的眉间皱得好深。
  「臭老爸也好,你也好,我们家的男人怎么都这副德性?怪不得妈只敢来找我。」
  「她有跟你联络过?」
  「至少在症状刚出现时,她还到我们医院求诊过。三个多月前吧。哼,她竟然不先找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你们。」
  亚矢子可不忘随时给诚治钉上一记。
  「到后来,妈开始会打些怪电话来我家了。」
  「怎么个怪法?」
  「她叫我暂时别回东京来,说她恐怕会给我们添麻烦。这话不是莫名其妙吗?我还以为妈遇上了什么诈骗或犯法的麻烦,就打算问爸……那个臭老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亚矢子坚持用「臭老爸」来喊父亲了。在自己悠哉度日(诚治不想承认,总觉得承认了就输了)的这段打工岁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亚矢子接下来讲的事情,过程长得超乎诚治的想像。

  我问妈,爸知道你遇上什么问题吗?妈说她还没跟爸讲,但她也跟我讲得不清不楚,好像是搬来这里时妈搞砸了什么事,因此会害我们其他三个人发生危险之类的。
  我那时认定问题跟诈骗有关,就叫她把电话拿给臭老爸听,她死也不肯,只说她会自己跟爸说。我没多想,电话里也就没再坚持下去。第二天一早,我打过来,结果妈又改口说是她多心误会了,没什么事,叫我别担心。那态度跟前一天完全不同呀。我这才想到,那阵子的白天,我家里的电话答录总共有五十几通讯息,都是娘家打来的——但你们都知道我在医院上班,根本不可能在家,不是吗?

  妈有在留言里说什么吗……

  大多都没说话,沉默一会儿就挂掉,有些就讲了她是谁,然后问「亚矢子,还好吗?」而已。在医院做久了,我心里有数,而我老公学的虽然不是这个领域,起码是个医生。
  我们都觉得妈的精神状况出问题了,而且问题很大。
  没诊断过她本人,你姐夫也不敢断定,但他说妈出现了多重症状。妈当时老是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有人想害我们家」,八成就是妄想或焦虑症造成……
  我马上打电话给臭老爸,把妈的状况告诉他,请他快点带妈去看医生。妈有可能是忧郁症、恐慌症,也可能是广泛性焦虑症,反正都要给精神科医师监定过才好。如果可以,最好暂时搬离这房子,因为住这里可能就是妈的压力所在。
  结果呢?那个浑帐老头竟然一笑置之,说妈是生性懦弱没主见,就爱疑神疑鬼。我老公还跟爸解释好久,但爸根本不听,认定妈每天还能做家事、上菜市场就是没病,心情郁闷纯粹是她个性软弱使然,说这种人住在哪里都会犯这毛病,没有看医生或搬家的必要。
  最后还说,我都出嫁了,家里再怎么出事也连累不到我身上,说我是多管闲事。

  我……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

  是呀,你辞掉前一份正职之后就忙着逃避家庭生活嘛。我告诉你,妈的病情会加重,跟你也有关系。

  呃,这也要怪我啊?

  废话。这个家是妈唯一的避风港,你跟爸却搞了快一年的冷战,她在这种气氛下,难道待得开心?就算不是如此,搬来这房子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承受那些压力,每天就巴望着全家坐在一起吃顿晚饭。你不知道家人团聚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慰藉吗?对,你就知道拿打工当藉口逃避,闹到活像在同一个屋檐下搞分居似地。

  你硬要把这个也算在我头上,那我也……

  明明住在一起,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发现妈不对劲?有什么好理由,倒是说来听听?不然你再去楼下看看妈那个样子啊?那是一天、两天造成的吗?

  好、好啦……

  我今天回来,是因为臭老爸昨天打电话说:「你妈最近每天我一回家就哭,说她『今天又没死成』。怎么办才好?」
  我差点没对着电话骂三字经!
  他之前说的是什么屁话?什么「家里出事也连累不到我身上」,到头来,除了打电话找我,他还有什么本事?我早在三个多月前就叫他带妈去看医生,就是怕病情恶化到今天这样,他竟敢不当一回事!差劲!没用的窝囊废!
  要不是老公就在旁边,我一定骂个痛快!你知道我当时气得发抖吗?但我还是按捺了下来,好声好气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我叫臭老爸去跟妈勾勾手指头,要妈承诺不去寻死。他还说那样很蠢。蠢也没关系,因为那会牵住妈的最后一丝求生意志,当精神病患者说想死时,逼他做求生的承诺是很重要的。然后我跟他说,我明天会回家一趟,顺便找一些医院的资料。
  挂掉电话之后,我发了狠地摔东西。迈森和橘吉的茶具大概就被我摔掉了十件。

  「呃——姐。」
  见亚矢子总算讲到一个段落,诚治这才怯怯地问:
  「你刚一直说妈有长年的压力……什么压力啊?」
  「我的天,你居然还不知道?」
  一面说,亚矢子一面在脚边的榻榻米拍了几下。
  「我们搬来这里住,就给妈造成压力了呀。我们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吧?社区里的人一直都在欺负她!」
  「怎么可能!」
  这简直教诚治难以相信。
  刚搬来时,他只是个幼稚园的孩子,但还记得清楚,因为不怕生,所以跟邻家的婆婆妈妈都亲近,如今在街上见了面还会寒暄几句。那些人怎么会去欺负母亲呢?
  「可见你的确不懂事。那些大人们还叫他们的小孩去欺负你,你都忘了吗?儿童节时大家一起到街上做扫地服务,别家小孩都可以领到点心和果汁,我们两个就只拿到果汁而已。」
  「那不是刚好数量不够吗……」
  「这么无知还真是一种福气。难道每一次都刚好缺两份吗?负责发点心的妈妈就是特意叫她的孩子把我们两个留到最后才发放呀。还有,你记得那次露营活动吗?」
  说到那次露营,诚治就有印象了。社区自治会的几个大人带着一班孩子去野营,大伙儿抵达营区后,孩子们就到山里去玩,结果亚矢子和诚治迷了路。
  「什么迷路,我们是被丢下的!你年纪最小走得慢,一直跟不上其他人,我不停请带路的哥哥姐姐们等我们一下,可是根本没人回头理我,甚至还故意往野草多又长的地方绕圈子,我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人在哪里。」
  在没有街灯的山里,黑夜来得更早。诚治走累了便吵着要休息,但他的手被亚矢子死命抓着不放,只能被她拖着继续走。
  当天色越来越昏暗,诚治也怕了,不敢再哭闹。抽抽噎噎地,他记得脚好痛、好累,可是深山里的夜晚更可怕。
  也许是因为亚矢子那惊人的意志力,两姐弟总算在日落前一刻回到了营区。一走到,诚治便放声大哭了出来,大人们则笑着走向他们。
  哎呀呀,他们说「你们在山里走散了,叔叔们正准备去搜山找你们呢。平安回来就好。」
  诚治毫不犹豫地扑进那阿姨的怀里哭,让阿姨拍着背安慰,但亚矢子只是板着一张铁青的脸,不肯让围拢过来的大人碰一下。
  亚矢子从小就早熟懂事,她知道大人并不是真的要去搜山,否则他们应该更早出发才对;至于年纪较大的孩子们是不是听了大人的指示才故意撇下他们姐弟,甚至大人们企图等两个孩子失踪后才去报警,再用这事羞辱他们家,她大概也早就看出来了。
  要不是姐姐说明,诚治长到这年纪都还不知道。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还有呢……」
  亚矢子似乎积怨已久。
  「有一次不是发生空地火灾吗?火灾现场有你的生日礼物,一个超合金机器人。」
  「哦,就是我弄丢的那个。」
  「你真笨!弄丢跟火灾,时间点也太巧合了吧?是那些跟着大人们使坏心眼的小孩干的!你没心眼又笨,被欺负了还浑然不觉,人家最喜欢找你下手!可能是他们偷拿你的新玩具——其实就是偷啦——想把它烧掉,没想到火势顿时猛烈起来,也许是吓跑了才会酿成火灾。」
  诚治仍记得那个机翼烧融了的帅气超合金。那东西是几时回到他手上的?
  「火灾的第二天,有人把它扔进我们家院子。火灾发生时你正好去补习班上课,所以警方到现场采证时,没有好事之徒向警察说你的玩具在现场,要不然你也得背上玩火的嫌疑了。」
  他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从没多心猜疑过街坊邻居,但从这一刻起,他开始觉得——这个社区里简直充满恶意,太可怕了。
  然后他回想起来,童年时养的那只小猫好像也特别多灾多难。有一次,他发现小猫浑身沾满了类似机油的东西,爸妈说,从猫毛能明显看出人指的痕迹。又有一次,忘了谁说猫咪受了伤,便把它带去看兽医,才知道小猫的背部被人用剪子之类的利刃剪掉了一块皮。
  尽管如此,他仍不愿相信人心有如此险恶。
  「可是……有一次,西本家的妈妈送我们很多巧克力耶。」
  「哦,对呀,好几片呢。超过保存期限不知多久了,整块都变得干巴巴。」
  「啊?是那种烂东西?」
  「是啊。白白的油脂都浮出来呢。我早知道那个伯母不可能免费送东西给我们,只说了谢谢就打算拿回家给妈先看过,可是你当场就吃下肚去了,后来大家就谣传说『武太太连像样的零食都不肯买给小孩吃,所以她家的小孩连过期巧克力也吃得津津有味』,害妈难过得哭了。」
  可是——可是……
  「为什么人家要这样对我们……」
  「我只想得出两个可能的理由。第一,这房子是爸公司买下的员工住宅。我们这里是邻近都心的纯住宅区,几乎都是先建后售的高级建案,大家得苦哈哈地背高额房贷,却只有我们家付的是超低房租——爸是占了工作上的便宜,知道这一批房子的建商正为了卖不完而烦恼,所以先让公司买下,自己再用员工的优惠方案来承租。话说回来,在东京,这种地段和这等级的房子,月付三万就可以住,岂止是低利率,简直跟抢劫差不多。这下好了,住一样的房子,自己得缴十几万贷款,却有人只要付三万,为此而心里不舒坦的可大有人在呢。」
  「但是,这种事不讲出去,谁会知道?」
  「所以就要牵扯到第二个理由了。我们家的臭老爸酒品之差,你是知道的。」
  在公司有「会计魔鬼」之称的父亲,工作表现是数一数二,可惜太爱喝酒,醉相又难看,就连过世的爷爷都说他「注定贪杯误事」。
  「搬来之后,邻居办了一个亲睦会请爸去,三杯下肚之后就什么都招啦。人家不过吹捧几句,口头上说羡慕,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傻气,就把我们家的买价分毫不差地报给邻居听;更糟的是,那天他喝到瘫了,还是那些叔叔伯伯们把他抬回来的。还有比这更丢脸的丑态吗?『武先生是个酒品差劲的怪人,靠着破格的低房租来住不相称的高级住宅』,一转眼就成了全社区的讨厌鬼啦,而且他出的洋相还不只如此呢,有时喝醉了回家,走错家门还想要硬闯,吓得人家报警等等,太多了。他自己酒醒了就完全不记得,还有脸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你妈胆小封闭,我可不同。我懂得交际应酬,行得正坐得稳,到哪儿都吃得开,她就不行。就算逃离这里,后果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诚治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我突然……有点想揍他一拳。我知道他酒品不好,但这也太离谱。」
  平时还摆出那副脸孔对我说教,但这德性又算什么?刚搬来就让左邻右舍看尽笑话,害母亲在社区里难做人。
  「是吧?妈跟我们会被人家修理,说起来都该算在臭老爸的头上,偏偏他把自己的丑态都忘得一干二净,老是以为只有自己最像样,而且妈现在被逼成这样,他还贪图这房租而不肯搬走呢。还有,员工住宅的修缮费用不是都得自己全额负担吗?可是他只肯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连粉刷屋顶都不肯。邻居们早就在骂,说都是我们家太破烂,害得社区添了穷酸气——还说自己什么『吃得开』,被人家讲成这样了还厚脸皮呢。」
  「这些事为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想到母亲隐忍这么久,自己却到今天才得知,诚治是又憾又恨。亚矢子的回答倒是明快:
  「妈不让我说呀。她说,她感谢我的贴心,你既然没察觉,也是一件好事,免得你在这儿住得也不自在了。」
  诚治觉得自己像被榔头槌了一记。
  他自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意无意地逃避着不想再找正职上班,还觉得每天都有满腹牢骚,想抱怨那些爱唠叨的超商店长、一见面就找机会说教的父亲,以及顾忌着不敢催儿子去找工作的寿美子。
  这么多过份的事,母亲隐忍了将近二十年,与她的苦相比,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抱怨?他已经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了。
  诚治想起小猫咽气时,母亲抱着那小小的尸体喃喃哭道:
  「要是养在别人家里,你就不会吃到这么多苦头了。对不起啊,都是妈妈养了你,对不起。」
  他听到时还觉得莫名其妙,不懂妈妈为何要那么说。
  现在听了姐姐道出的这些往事,他才明白。背负着身为母亲和主妇的责任,那是寿美子在对惨死的小猫忏悔。
  也许她恨自己不懂得待人接物,才害得小猫被剪去了背上的皮,害得它被人恶作剧而满身机油。
  要是她为人圆滑点,能和邻居亲睦,孩子们也不会遭受那些不快的待遇。
  的确,寿美子不擅交际,但她的人品并无特别惹人讨厌之处,相反地,她极其平庸,完全不引人注意——要是诚一是个有点儿常识的人,知道在宴席上要节制酒量,知道醉后要谨言惯行,别闹出令人嫌恶的笑话,邻居们绝不可能无条件地讨厌寿美子。
  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责任。一开始就打坏游戏规则的人,如今还要下指导棋?也难怪姐姐会生气。
  这时,楼下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好啦,我先去打过这一轮。」
  亚矢子转动着右肩,起身准备下楼,又回过头对诚治说:
  「你把妈带上楼来,陪着她别走开。我今天回来也打算好好讲话的,只是我的耐性有限,有些话我也不想让妈听到。」
  「我、我知道。」
  亚矢子领头走下楼梯,双手叉腰、顶天立地地站在玄关前,对着诚一说:
  「你三个月前叫我别多管闲事,这会儿是怎么啦?不过我还是回来一趟,算是看在父女情份上。今晚你别喝酒,我们把今后的打算谈个清楚为止。」
  走向起居室,诚一板着脸孔。女儿三个月前的忠告,他置之不理,如今发出求救讯号,显然他自己也觉得难堪。
  如今,这里只有亚矢子一人的立场最无可挑剔。诚治溜过姐姐身旁,三步并作两步地钻进起居室,把母亲带往二楼。

  □

  在诚治的房间里,寿美子坐在儿子的床铺上,身子仍然不停地摇晃,双手也一直搓着。看来,她似乎没法儿自己停下。
  楼下传来亚矢子的一声怒喝,诚治忍不住跑到楼梯口张望。可能是父亲表示要先喝一杯。
  「——这可不是能够边喝酒边聊的事情!我向我们医院里的精神科主任问过了,现在我要讲给你听,你要专心点。」
  亚矢子又压低了音量,诚治便轻手轻脚地走回楼上。
  进到房间,便听见母亲用极细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什么事?妈。」
  「你……你牵我的手好不好?一下下就好。」
  他快要哭了。
  会几何时,母亲的手掌干枯成这样?他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像是包覆住她的手掌。
  「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我随时都会牵你的。啊,当然,我去打工或面试时就不行了。」
  口头上表明谋正职的意愿,至少是一种安抚。果然,寿美子立刻展眉笑了。
  「妈,你的手干干粗粗的。我去洗手台拿护手霜帮你抹一抹。」
  放开手的那一刻,寿美子的表情流露出不安。诚治向她一笑,却见她又开始摇晃起身子来。
  拿了护手霜要回到楼上之前,诚治再往起居室探探,听见姐姐的声音正说着什么血清素和神经突触之类的名词,活像在上生物课。没喝酒的父亲应该听得懂也跟得上吧——诚一是国立大学毕业的,又是理工科系。
  回到房间,诚治挖了一点护手霜涂在母亲的手上,按摩也似地替她搓揉。这动作似乎让寿美子更感安心,表情也自在了些。
  就这么揉搓着,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亚矢子的怒吼声。
  「就跟你说不是那样,你要我讲几次啊?」
  「妈,姐跟爸好像吵起来了,我去看看。」
  诚治轻轻放开母亲的手,快步跑下楼。
  「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讲得好好的?」
  他边说边进入起居室,却见亚矢子正用一双杀人般的眼神(就心理层面来看,那目光确实「杀得死」人)瞪着父亲,而父亲则转头对着诚治吼来:
  「你这个窝囊废少开口!退下,没你的事!」
  「什么……!」
  妈都变成那样了,难道我还可以置身事外吗?
  反射性地想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诚治忽然大悟。
  诚一不是骂儿子,而是在逃避女儿——逃避她正气凛然的凌厉目光。亚矢子从小就是如此,每当她自信没有犯下任何一点过错、没有一丝可受批评之处时,眼中就会流露出一股刚正之气,仿佛能致人于死。
  诚治怕姐姐,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亚矢子若带着这种眼神说话,那么她说的话必定是对的,而且是不容质疑的;她会利用这一点穷追猛打,把对手逼到走投无路。学生时的她会因此而激得父亲恼羞成怒,结果比嗓门输给父亲,后来还不甘心地掉眼泪。不过现在呢?
  如今,女儿跟自己是「对等的大人」,那眼神就更教人难以招架了。光说醉相差劲、老是闹酒疯出洋相这一点,就够让诚一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要说无地自容,恐怕他跟儿子诚治是半斤八两。
  身为一家之主,诚一就是拉不下脸来摆低姿态。不喝酒的时候一丝不苟,严厉得让人难以亲近,酒后的德性却是一塌糊涂,令家人也嫌弃。这两个形象的落差太大,始终令诚治心中生厌,所以总是回避着父亲——却在今天,他惊异地看见了父亲的原原本本,而那形象越发鲜明真切。
  被亚矢子逼急了就对着诚治怒喝的诚一,和凡事都要争出头的好强死小孩没有两样。和亚矢子正面交手,诚一赢不了,正好遇上诚治闯进来,他便可以藉着吼儿子来展显做父亲的威严。
  可是爸爸,姐姐不是那么好唬的。现在的她已经是个整备完毕的铁金钢,就凭你那站不住脚的虚张声势,根本就吓不了她。
  「什……什么叫没我的事?爸,她也是我妈耶,我也该了解一下……」
  「你妈变成那副德性,你之前根本也没发觉,了解又有什么用?」
  唉,做儿子的我这是在给你做台阶,你为什么不趁势下来就算了?难道你还以为,端出父亲的威严就能跟现在的姐姐平起平坐地对话吗?
  亚矢子已是而立之年,不再是被你吼骂两句就会心惊含泪的小女孩了。
  「别把责任推到诚治身上,难看死了。」
  亚矢子不再客气了。她的怒火终于点燃:
  「爸,害妈变成那样的人是你啊。三个月前,我有没有叫你带妈去看精神科?我催过你几次?你一直不理会,妈的状况才会恶化成这样。诚治笨归笨,但他的罪过还轻得多呢。」
  看吧。看吧。你越是挣扎,只会害你自己越居劣势。
  毕竟,我还没见姐姐这么生气过。
  「我又怎么了?我每天辛苦上班赚钱养家,你妈自己不争气,还怪我吗?」
  啊,不可以!诚治听着都有一种自打耳光的感觉,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父亲自己踩着了地雷。
  「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情势演变至此,亚矢子的情绪终于爆发,恐怕是没人能拦得住了。要是姐夫在场,或许还可以缓一缓颊,但是现在,她的怒气犹如猛虎出柙。
  「好,我就把你的罪状都数给你听!你老是自以为比妈懂得交际应酬,人缘好,可你知道社区里的人是怎么看你的吗?我就让你知道,都是因为你在外头做尽丢脸的事,害得妈和我们受人家歧视!」
  见亚矢子带着凄厉的笑容步步逼进,诚一不由自主地后退。
  「别这样,姐!」
  诚治反射性地伸手去拦姐姐,却被她猛力推开。
  接着,仿佛水坝溃决般,亚矢子一口气把那二十年的辛酸全数道出。一字一句,就像她讲给诚治听的那样,只是更多了沉重。
  「闭嘴!住口!」
  诚一的咆哮反而更像是败北宣言。他只想凭嗓门来让亚矢子沉默。
  但若论锋利,还是亚矢子的尖亢更胜一筹。
  「说来说去,你只知道顾自己啦!我跟你解释了那么多,你还可以事不干己地说妈专给人惹麻烦!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呀?」
  「姐你说过头了!爸讲话就是那调调,他只是爱挖苦人,其实没有那个意思的!是不是?爸?」
  「你少开口!」
  跟父亲不同,亚矢子的闭嘴令就是不容质疑。诚治还来不及回应,便听得亚矢子又说:
  「我就是要说!爸你就是自我本位!我好几年前就叫你们搬家,也跟你说是为了妈着想。妈被邻居欺负的事,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你自己厚脸皮又无知,不知道邻居都看轻你,日子倒过得挺快活!推说『妈的性格搬到哪儿去都是一样的』,就死赖着这间房子不肯搬,可你明明就有的是钱!你在贪什么房租便宜?好让你有更多钱可以花在吃喝玩乐自己逍遥上吗?一个连房屋修缮义务都不肯尽的人,有什么权利享受公司给的员工住宅优惠呀?你现在知道自己跟这栋破房子根本是全社区的大笑柄,心情如何呀?」
  诚一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似地猛然站起来,举起了手臂。
  「爸!不可以!」
  你一旦动手,那就真的——真的输了!
  果然,亚矢子不挡也不避,反而更加傲然地站在父亲面前。
  诚治的制止也来不及。
  当那一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亚矢子的左颊上时,她的头猛地向右偏去。
  然而,当她转头来重新正视父亲时,脸上已是全然的胜利表情。
  相反地,打人的诚一极力维持着怒容,眼神中却完全是心虚。
  「到头来,你根本就不重视家人,你只看重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自己过得舒服就好,自己能享受人生就好。你把妈也——甚至我跟诚治,你是不是也觉得『死活都好,不碍着我找乐子就行』?所以妈的忍耐和辛苦,这二十多年来你视若无睹,是不是?也许哪天你下班回来看到妈在大梁上吊死了就会哭吧,但你心底一定有个声音说『找麻烦的少了一个』!你觉得今天是我没事就拿妈的问题给你找麻烦,所以打我耳光想叫我闭嘴是吗?真抱歉,我可不会受迫于暴力就乖乖闭嘴,但你既然嫌妻小罗嗦麻烦——」

  「你当初娶妈做什么!」

  最后这一句,亚矢子仿佛用上满腔的怒火,那咆哮连空气都为之震动。
  「这……姐,你这话也说得太偏激了。爸跟妈要是没结婚,就不会生出我们了啊。」
  怀着惊恐,诚治只是不想让这一切无可转圜,却没料到自己的话引来令人愕然的后果。
  亚矢子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了。诚治睁大眼睛盯着她看,恐怕父亲也是。
  因为,亚矢子放声大哭——嚎啕得像个小孩。
  「没生出来才好!何必把我们生下来,看妈过这种日子——她要是能嫁个更好、更温柔的男人,过幸福的人生,我们有什么必要非得出生到这世上来呢!跟我们一起当这男人的代罪羔羊,三十年来受邻居欺负到身心俱疲,妈的人生算什么嘛!可是这男人呢?为了自己享受,一趟旅行就愿意花上五十万、一百万,却连为了妈而搬出这间房子都不肯!」
  「不要吵……」
  忽然听得一个孱弱的声音,三人一起转头,原来是寿美子下楼来了。她扶着墙壁,身子仍然摇晃着。
  「小心,人家在监视我们……每天都有人在监视我们家,所以你们不可以大声讲话……我们全家都被人盯上了……有危险啊……」
  寿美子说得气若游丝,语调毫无抑扬顿挫,却为这焦慌已极的气氛划上了句点。
  抹去眼泪,亚矢子抓起放在桌上的几十本小册子,一股脑儿地往诚一手中塞去。
  「这是我们医院的宣传册。我特地选了浅显易懂的带来,你仔细读一下。其实你不是不能搞懂,只是不愿意搞懂罢了。这个病是有科学和病理根据的,不单是有没有性格缺陷的问题。」
  说完,亚矢子走到母亲身旁:
  「妈,你放心,我不觉得有人在监视你。」
  「可是……不管我去到哪儿,就连买菜时都有人在看我啊。跟你爸出去旅行时也是,外地人也一直看妈。」
  「嗯,我知道你有这种感觉。你放心,现在没事。」
  亚矢子一面安慰母亲,一面将她带往卧房。诚治有点儿迷惘,最后决定回自己房间。他想,此刻的父亲应该不想面对任何人,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吧。
  「姐,我回我房间去。等妈睡了,你若有话……」
  「我知道。」
  亚矢子回答时,已经动手为二老铺起被铺来了。
  尽管闹了那么大的别扭,姐姐还是替父亲铺床。诚治在亚矢子的这番举动中感觉到一丝顾念与亲情,却不知自大又自私的父亲能否体会。
  于是他回到起居室,对父亲说:
  「爸……姐还帮你铺床耶。」
  「……我自己不会铺吗?多此一举。」
  父亲回答时,看也没看诚治一眼。在那冷淡已极的恶劣语气中,诚治仿佛听见自己心情不佳时说话的声音,因此他再次恍然大悟。
  诚一既用这种口气说话,可见已听懂了亚矢子的责骂,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诚治暗暗在心中对映着父亲与自己的影子,没再说什么,便往二楼去了。

  □

  在房里待了一会儿,亚矢子上楼来了。
  「好歹让他肯动手翻那些手册了。」
  「那当然……」
  不知怎地,诚治总觉得自己该帮父亲说一说情。
  「爸这辈子恐怕还是头一回看到姐姐你大哭……他没有那么无情啦。」
  的确,亚矢子打从懂事开始——尤其是搬到这个家以后,她就算哭泣也不再出声。在诚治幼小时的印象中,姐姐一直是个只会咬牙落泪的小孩。
  亚矢子可以傲然地捱下父亲的一巴掌,却忍不住为母亲的人生际遇而伤心痛哭,甚至宁可否定自己的存在。诚一作为父亲、作为丈夫,听见孩子用这种方式指控自己亏待妻子,心中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他的个性是有很多缺点,但总是我们的老爸,我想他心里一定很受伤。」
  「受伤最好,否则他到今天还以为自己做人完美,毫无缺点呢。看完那些手册,希望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哪些事。」
  亚矢子对父亲的愤怒还是很深。毕竟,她从小就看尽了街坊邻居的恶行恶状。
  「姐,你的脸要不要冷敷一下?不然明天会肿得很厉害哦。」
  「不要。我偏要他看着女儿的这张脸吃饭。在消肿之前,他就给我不断地忏悔自责吧。」
  哇啊,这种惩罚和报复心还真够狠的。诚治不禁同情起父亲来。
  不知是不是在弟弟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亚矢子朝诚治一瞪:
  「我可告诉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以为臭老爸会就此改变个性。那个臭家伙一向自以为是,不可能勤快地送妈去看医生,也不可能同意搬家的。以后照顾妈的责任就落在你身上罗。」
  「我、我知道。」
  看见母亲那般异于常人的举动,诚治觉得很不舒服,当然也有了觉悟。
  「我明天就会带妈去看医生。那间诊所在邻市,开车差不多要半个钟头,但是口碑不错。」
  「啊?可是……明天去,排得到我们吗?现在很多人得忧郁症,精神科应该大排长龙吧。」
  虽说封闭了一阵子,但诚治对此还算有点儿概念。
  「我回来之前已经开了我们医院的转诊单,事前帮妈挂好号了。如此重症,人家哪敢不让我们插队。」
  再看看那个臭老爸,还想不当一回事呢。亚矢子忿忿地啐道。

  □

  诚一上下班都是搭电车通勤,家里的车平时便没人用。
  在往医院的路上,还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寿美子认定有人在监视家中的一举一动,因此坚决不肯去医院。
  「知道妈去精神病院,人家会说闲话的,到时又会给你们添麻烦。」
  穿着鞋子,寿美子坐在玄关的地台就是不肯起来。眼看预约的时间就快到了,诚治忍不住急躁地说:
  「你闹够了没?你不去看医生,才会给全家人添麻烦啦!听话啦。」
  亚矢子还在耐心地劝诱着,闻言立刻怒目瞪来。诚治自知说错话,赶紧闭嘴。
  「妈,他乱讲的,你才没给我们添什么麻烦。你现在身体不好,怎么能不去给医生看呢?明知人家身体不好还要说闲话,那些人才没良心呢,我们别理他们就好了。反正他们也只能嘴上说说,又不能对我们怎么样,我们也不跟那种人打交道。」
  好说歹说,寿美子总算肯上车。诚治坐进驾驶座,亚矢子坐在副驾驶座,寿美子则坐在后座。看了看时间,勉强还来得及。
  出发后,亚矢子看着前方,压低了声音对诚治道:
  「以后不准再那样暴躁乱讲话。对忧郁症病人要好声好气,有点耐心。给我记牢。」
  「唔……我尽量。」
  诚治自己知道,等姐姐回名古屋之后,他不可能做到同样的温柔,只好退而求其次,至少把「耐心」两字记在心里。

  亚矢子口中的诊所,位在一栋复合式的综合医院大楼里。大楼的外墙是明亮的薄荷绿色,门厅宽敞,有一种开放式的气氛。最近的医院似乎都流行如此。
  亚矢子带着他们走到二楼的南侧走廊,来到一间挂着「冈野诊所」招牌的诊间前。招牌上的字体圆滚滚的,给人轻快而可爱的感觉,自动门上则印着诊疗项目和看诊时间等等。
  「您好,敝姓武,我们是转诊的。」
  亚矢子对挂号柜台的护士说着,一面示意让寿美子坐下。这儿的装潢全是粉彩色调,接待室还摆着赏心悦目的观叶植物,应该是用来让患者放松的。
  一整排小沙发几乎都坐满了来求诊的病患,人人都静静地低着头等待叫号。诚治找了两个并排的位子,和母亲一起坐下。
  才刚坐下,寿美子又开始搓手,诚治便抓过她的手来替她揉着。他想,晚上再帮妈涂些护手霜吧。
  只等了十分钟左右,就叫到寿美子的号码。姐弟二人带着母亲走进诊察室,看见一个面容祥和的中年男医师。医师简单地问了寿美子的症状,那声音非常好听。
  「好的,再来就麻烦您……」
  医师用眼神向亚矢子示意后,亚矢子便对诚治说:
  「诚治,你带妈到接待室那里,那边的护士会帮妈做一些检查。等妈坐好,你就马上回到这里来。」
  诚治当然不可能拒绝。他照办之后,再回到诊察室,医师这才开始说明:
  「我之前已经与令姐谈过。照这样看来,你母亲的病主要是由于长期压力造成的;此外,她也正处于更年期,所以……最好能够让她离开现在的环境。」
  「医生,我想这一点是最困难的。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父亲对精神病非常不能体谅。我试过要说服他,但他认为搬家会增加不必要的开销,不肯同意。」
  「我妈现在的状况是?」
  诚治问道。便见医师面色凝重地翻开病历:
  「首先是重度忧郁……」
  首先?难道还有别的病?诚治倒抽了一口凉气。
  「再来是严重的妄想状态……」
  这症状他知道。诚治在脑中回想起昨天的种种。
  「至于精神分裂,倒不至于,只是她的广泛性焦虑症已经发展到很后期。」
  「广泛性……?」
  「这是一种恐惧症,患者恐惧的理由为多项且不固定的。以你母亲的状况,她的恐惧应该是长年与邻居相处受挫所造成的。家里只有你姐姐明白她的处境,而你姐姐出嫁后就离家了,或许又加上丧失宠物的抑郁、更年期障碍等等因素,让她的症状更复杂。病患会一直担心自己或家人遭逢不幸,有时藉由身体的动作来表现,像是不停发抖或摆动肢体;搓手、揉手、抖腿也是症状之一。现阶段,我们认为,极度低潮和妄想的症状也常由这种病引发。」
  「治得好吗?」
  诚治急切地问道。冈野医师说得坚定:
  「只要能按时服药,我想治愈率算是很高的。不过,这一点需要相当的毅力和耐心,因此家人的支持非常必要。」
  「像是哪些支持?」
  「首先,药品的管理要请家人来负责。除了监督她是否确实吃药之外,也要检查她有没有拿错药来吃。像这种分格式的药盒,用起来就比较方便。」
  冈野医师拿出一个塑胶盒来。那盒盖上切分着许多小格,印着周期和时间带,果然一目了然。
  「那药盒……如果您这里有卖,我想买一个。」
  医师说了一声「好」,便拿过药单来注写。
  「当症状明显改善之后,很多患者会自行停止服药,往往又使病情恶化,所以家人一定要替她做好药物管理。还有,药吃下肚并不是立即见效,在药效出现前,有些病患可能感到恶心、反胃,一定要忍耐,不可以怕难过就不吃药。可以的话,最好每次服药都有人在旁边看着,免得病患偷偷把药丢掉。」
  冈野医师做这段嘱咐时,亚矢子跟着听,始终没出声。她夫家的医院也有精神科,所以对她而言,这些都算是基本知识,此刻应该让诚治听懂才重要。
  听到医师说,第一阶段的用药有可能长达一个月才见效时,诚治心中又觉得一阵沮丧。
  这是多么磨人的病啊。
  「在这过程中,药的剂量或许会增减,也可能换药,我会不断视患者的状况来调整,通常会先开少量,之后才渐进式地增加,但这些调整绝不代表患者的病情恶化。万一病人有这个疑虑,请你们解释给她听,好好安抚她。另外我想请问,你母亲做家事会不会感到吃力呢?」
  这一点,只有同住的诚治可以回答。
  「这个……她做家事都还算正常,做三餐也都普通,只是常常烧出类似的菜色,此外都还好。洗衣服、打扫和买菜,她都没什么问题。」
  「照这么看来,家事对她而言并不是个负担。要注意一点,当她问问题时,请你清楚地回答她,比方她问你三餐想吃什么、她该买什么棻才好时,你就要给她具体的指示,不要回答『随便』、『都好』。现在的她没有做选择和判断的能力,对她而言,这一类的思考会是负担。」
  原来如此。寿美子做菜老是那几样,是因为没有人对她要求菜色,老公和儿子都懒得想,这责任转嫁到她的头上,却成了她的精神负担。
  「医生,我想我母亲是在家务事之中寻找她的存在意义,把家事做好或许是她的精神寄托。昨天我们聊了一下,她很怕家人不要她。」
  亚矢子黯然说道。冈野医师听了,点头说:
  「既然如此,那还是让她继续负责家务事吧。那已经是她的日常生活之一,硬是拿掉,恐怕反而令她不安。不过家人要衡量她的体能状况,必要时还是得让她休息。」
  最后,亚矢子要求开立诊断书,听得冈野医师一愣。
  「患者病成这样,难道她还兼职……?」
  「不。只是我母亲的另一半是个死脑筋,没看到医生开的诊断书就不承认她是病人。」
  见亚矢子自嘲似地笑了笑,冈野医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含蓄地问:
  「府上是不是有暴力……」
  大概是亚矢子的脸颊红肿,让医师起了疑心。亚矢子轻松一笑,抚着自己的脸,反而有点儿骄傲地说:
  「这只是我父亲的败北宣言啦。家母身上应该没有一点儿外伤,是吧?」
  「啊,我也没被打过。我妈也没有。」
  见诚治也如此澄清,冈野医师这才舒展了眉头。
  「那么,我就开立诊断书。请你们稍等一下。」

  诊察费和药费,亚矢子抢着付了。
  「妈,晚上我们吃火锅好不好?好久没有全家一起吃饭了。中午就买现成的熟食来配饭吧。」
  看见姐姐下决定如此明快俐落,诚治暗想,以后我也得这样做才行。
  绕到超市买完了棻,回到家正准备进屋时,车外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招呼声,原来是住在后面的西本阿姨——照亚矢子的说法,就是这人把过期的巧克力当成礼物送给他们吃的。
  「哎呀呀,这不是亚矢子吗?你怎么从名古屋跑回来啦?」
  「是啊,我跟医院请了假休息几天,所以回来看看。」
  在得知社区邻居的黑暗内幕后,诚治觉得亚矢子此刻的开朗笑容格外恐怖——我家老姐的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西本阿姨那口吻明明是话中带刺。
  「你回来打算住几天啊?」
  「两个礼拜左右……」
  「唷,医师娘休假这么久还回娘家,夫家不会讲话吗?」
  「休假结束,我就回去啦。而且我公婆蛮疹我的,也体谅我好久没休息了,还特地让我多放几天呢。」
  亚矢子和西本阿姨呵呵呵地相视而笑,太可怕了。女人是妖怪。
  「不过,你怎么会回这儿来休息呢?你的脸是不是被打到……」
  「噢,你说这个啊,是不是肿得很厉害?」
  亚矢子摸摸脸颊,装出苦恼的表情。
  「都是一个急诊患者害的啦。前天有个车祸伤患被送来我们医院,那人受不了痛,发起飘来拳打脚踢,所以我去帮护士压住他的手脚,结果就被他打中,成了这副德性啦。在医院上班都要见人,脸肿成这样总是不好看,一一去解释又麻烦,反正前阵子刚忙完,我先生就叫我干脆多休几天,回娘家来陪爸妈好了……」
  「哎呀呀,怎么这么倒霉。」
  西本阿姨应着,脸上却显出既羡又妒的神情。当然,亚矢子也是故意那么说的。
  「对了,你跟你爸昨天是不是吵架?」
  存心探风凉的这一问,听得寿美子肩头一颤,诚治赶紧让她下车,改由后门进屋,让她把鞋子放回玄关之后,他自己关好后门,才将采买物品从车上搬下来。
  在这段期间,亚矢子的笑谈声仍不断传来。
  「唉唷,真是的,阿姨你的耳朵也太尖了。对啊,我爸就是爱跟我斗嘴,我们吵架像一种消遗啦。还不是昨晚看到我的脸变成这样,他一不高兴就叫我把医院的工作辞掉,所以我们吵了一顿。」
  「哎呀,真羡慕你们父女呢。好啦,那我走了。」
  讨了个没趣,西本阿姨就快步走掉了。
  「……姐,你真恐怖。」
  诚治一面搬东西,一面低声如是说。这时的亚矢子已经褪下优雅却虚伪的笑容,换上了阴暗而厌烦的表情。
  「应付不了那种小心眼的老太婆,我还能做我老公的左右手吗?」
  亚矢子在名古屋的生活,似乎也是另一个充满考验的环境。这时,又听得她咒骂一声。
  「早知如此,我三个月前就该不顾一切地跑回来了。」
  「太勉强了,姐,不可能的……」
  诚治虽不仅人情世故,却也知道姐姐这个医师世家的媳妇做得并不轻松。姐夫是个好人,但在他继承医院之前,不可能凭自己的一句话就准许重要员工休假回家。亚矢子这一趟能回来两个礼拜,恐怕是姐夫向多少人低头拜托才匀得出这时间。
  压下心头的后悔,亚矢子厉目向诚治瞪了一眼。
  「你一定要让妈按时吃药,最好是看着她吃。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工作,在我回去之前,你要给我养成习惯。」
  说完,亚矢子立刻换了个开朗的表情,往屋里走去:
  「妈,我饿了。我们来吃饭吧。」
  寿美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摇晃,闻言后细细地答了一声「也好」。诚治马上将购物袋提进厨房。

  当晚,总在七点左右回家的诚一,到了八点多才踏进家门。
  他是不可能加班的。一定是不想跟亚矢子打照面。
  「爸——你好晚哦。我们差点就不等你,要先开动了呢!」
  见诚一走进餐厅,亚矢子立刻朗声唤他,语气热络得犹如她的心寒。
  桌上的火锅汤已滚,材料也都摆在旁边了。亚矢子早在诚一正对面的位子坐定,只要她抬起头,诚一就会看见那半边红肿的脸颊——这是她坚决的惩罚。
  「爸,你喜欢吃鸡肉丸吧?这是我跟妈今天一起做的,你尝尝看。」
  说着,亚矢子依序把食材落进锅里。
  「来,爸,柚子醋。」
  她故意把身子探过火锅,以便在诚一的小碟里倒入柚子醋。见那带着伤痕的脸突然靠近,诚一吓得浑身一颤。
  仍在那儿摇个不停的寿美子则坐在儿子对面。这又是另一种难捱。
  用餐期间,亚矢子始终开朗,天南地北地聊;至于诚一,也许反而为此感受到压力,这一天竟忘了他每日不可或缺的晚酌。父亲的目光一直在逃避着亚矢子的脸,这连坐在他斜对面的诚治也看得出。
  吃完火锅,汤底粥也进了各人的肚子后,亚矢子开口了。
  「诚治,你去帮妈收拾。」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姐姐八成打算趁厨房里忙着收拾的时候,叫父亲到起居室去讲话。
  「好,但要等一下。」
  诚治从碗橱里拿出全新的药盒。
  「妈,来。」
  他在杯里倒好开水,连同餐后的药一起拿到母亲面前。寿美子又摇了摇身子,像是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把药送入口中,呷了一小口开水吞下。
  「爸,你来一下。」
  被亚矢子叫唤,诚一似乎又是一阵心惊,但见他装得若无其事,起身走到亚矢子所在的起居室去。
  诚治则在收拾碗筷之际竖起耳朵,留意着起居室那边的动静。
  亚矢子似乎正在报告今天求医的经过。
  不知是否来得及。诚治老老实实地一个人把碗盘洗完,把母亲送去洗澡之后,自己也溜进了起居室。

  「这是诊断书。」
  总算,诚治赶上了传家宝刀出鞘的那一刻。
  诚一板着脸接过,从信封里取出诊断书。
  那上头应该记载了冈野医师所说的广泛性焦虑症、重度忧郁和妄想才是。
  「现在不用我多说了吧。很严重了。」
  一记当头棒暍之后,亚矢子将一张写着注意事项的便条纸递给诚一。
  「爸,你只要注意这些事就好。吃药和定期回诊的事,让诚治负责就行,但这单子上的事情要靠你帮着注意。」
  「……治好要多久?」
  诚一问道。亚矢子理所当然地答:
  「这个嘛,你要有心理准备,没个几年是不会好的。要是三个月前马上就医……算了,现在讲这个也于事无补。」
  惊讶过度,诚一瞪大了眼睛,甚至也无暇回应亚矢子的嘲讽了。当然了。就连自以为心里有数的诚治,听到时都错愕了。
  「你以为看过医生就算告一段落了吗?没那么简单的。毕竟,这个环境是她害病的最大原因,光吃药却不改变环境,谁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
  「最好能搬家。真的,替妈想想吧。」
  仿佛昨晚的争吵不会发生,亚矢子就这么结束了对谈。

  □

  亚矢子回娘家的两个礼拜,一晃眼就过了。
  第二周,仍是两姐弟陪着母亲去冈野诊所,在那儿决定了隔周回诊一次的周期。现阶段只能靠药物缓解症状,频繁赴诊也没有意义,至于住院,只怕会更加重寿美子的心理压力。
  女儿在家的这段时间,诚一停止了晚酌;当有西装或衬衫要洗时,也会记得遵照女儿的指示,具体地对妻子要求「拿到干洗店送洗去」。
  要回名古屋的前一晚,亚矢子把弟弟叫到自己的房里。
  在已经收拾妥当的房里,她正经八百地跪坐着,并叫诚治也坐下。受那股气势所迫,诚治也不由自主地正坐。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抓出厚厚的一大叠钞票,摆在地上,然后推向诚治。
  「哇啊?」
  扎得紧实的纸东带,捆着的是全为新钞的一百万圆。
  「妈的医药费尽可能叫爸出,不过,万一有急用,你们的钱不够时,可以拿这些去应急。这可是给妈用的。」
  「这些钱……是姐夫出的吗?」
  「怎么可能。若我开口,当然他会愿意,但我怎么可能要他为了这种事情拿钱出来。这是我婚前存的。」
  唉,姐这在顾念爸的面子吧?想到这一点,诚治胸中一热。
  不准跟爸说。亚矢子如此叮嘱道。不过,诚治真想让父亲知道。
  尽管她是个凶巴巴的姐姐——爸,恐怕你也怕了这个女儿,但她却是个懂事的孩子,会在这种看不见的地方为娘家着想、为你的颜面着想,而且衷心期盼着母亲能过得幸福。姐姐说要搬家,你就考虑考虑吧。光是搬离这个社区,母亲就可以过得多么轻松啊。
  「这钱就托你保管,你觉得妈有需要时就用。不用还我没关系。」
  「好。」
  恭敬地双手接下,诚治决定明天就去开一个新的银行户头。
  「你明天去新横滨,我送你吧。」
  「不用了,你多陪陪妈比较好。」
  「我会把妈也一起带去。妈一定最想替你送行。」
  「也对。好吧。」
  说着,亚矢子笑了笑,脸颊的肿总算不明显了。
  「有什么事就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诚一拿着报纸在读,眼神却瞟呀瞟地留意着亚矢子的一举一动。
  等到要出门上班时,他对着亚矢子的背影说「对不起,打了你」。还穿着睡衣的亚矢子转过身,灿然一笑:
  「你打我才不算什么呢,对妈好一点才是真的。」
  打从回娘家第一天的那场争吵之后,亚矢子在父亲面前一直都摆出快活而毫无芥蒂的态度,其实她完全没有原谅父亲的意思——清早的这番话里,如针尖般的反击之意是显而易见的。
  说穿了,亚矢子只是为了让母亲能感受到一家团圆的气氛,才假意对父亲宽容的。
  「……你不打算原谅他?」
  坐在早餐的饭桌边,诚治问道。亚矢子咬吐司的姿势好凶猛,活像只狮子。
  「现在别问我这个。」
  言下之意,她已经够客气了。诚治想了想,姐姐一路走来一直在分担母亲的痛苦,便也不再为父亲缓颊。
  「你可别轻易原谅他。」
  趁着寿美子离座去洗衣时,亚矢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人一向只顾自己。可别轻易原谅他。你要是对他怀抱期望,只会像我一样一再失望罢了。舍得为了自己的享受而花大钱,却不愿为了妈而搬个家,哼。」
  在父亲愿意让母亲搬离这栋房子之前,姐姐恐怕都不会原谅父亲了。
  「这两个礼拜……谢谢你配合演出了。」
  听着等会儿不能在寿美子面前说出口的谢辞,亚矢子没有答腔。

  把姐姐送到了新横滨,诚治载着母亲回家,发现家中的电话答录机有一通留言。
  留言者的语气相当恶劣——是他上一个工作的超商店长。
  「请问是武公馆吗?武诚治先生在本店离职这么久了,公司的围裙也该送回来了吧。麻烦您了。」
  最后是摔电话般的一个声响。留言播完。
  寿美子出事,令诚治完全忘了这回事。虽然围裙是老早就洗好了。
  既然今天开了车,那就再开一趟途回去好了。诚治于是向母亲问道:
  「妈,我要开车再出去办点事,要我买什么回来吗?」
  「也好……」
  寿美子打开冰箱检视内部。
  「晚饭该做些什么呢……」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冰箱的门就这么开着,寿美子在外泄的冷气中旁徨。
  「不然,看看哪些不够,就先买哪些?」
  其实应该要帮母亲决定今晚的菜色,但诚治对配菜没有概念。
  「好……那买鸡蛋跟牛奶跟火腿,或者培根也行。」
  「等等,我抄起来。」
  写好之后,诚治转身走出玄关。

  一看到诚治的脸,店长立刻摆出厌恶的表情。
  「离职三个礼拜了,跟公司借的东西也不晓得还,真想看看你父母亲是长什么德性。受不了。」
  真想看你父母亲是什么德性。
  听着店长的讥讽,诚治想到的却是寿美子那摇摇晃晃的病态身影。
  「不……不好意思。只是家里出了很多事……」
  「要讲藉口就不必了。拿来。」
  见店长不耐烦地伸出手,诚治便将装了围裙的纸袋递出去——但他停了下来。
  「……呃,不知道能不能再雇用我一次……」
  「啥?」
  店长的脸色更臭了。
  「你那时说走人就走人,现在还说这话,是来开我玩笑吗?我已经找到新人来补你的缺了。而且像你这样爱做不做的人,我怕都来不及。」
  「说、说的也是……」
  「真想看你父母亲是什么德性」一语,不停地在诚治的脑中打转。他希望能有机会让对方收回这句话,只是——

  「我果然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几乎是被轰出超商大门的诚治,垂头丧气地坐进车里。


  ch2.打工族的奋斗

  寿美子的定期回诊到第三次时,已是亚矢子离开的一个半月后。
  药的副作用不明显,效果则持续显现,因此寿美子的症状已逐渐稳定,不再动辄说要寻死了。只不过,她那神经质的搓手和身体摇晃仍没有改善。
  带她回诊是诚治的工作,连带地,采购日用品和各种外务也由诚治去跑腿。
  亚矢子定期用手机打回家里来问问情况,还用电子邮件寄来数十种主菜和配棻的菜单;这是诚治的要求。他不懂得怎么向负责作饭的母亲点菜,只好找姐姐商量。或许是考虑到父母亲年过半百,亚矢子提供的菜肴建议都是偏向清淡口味的,少油又少肉,吃不惯的诚治也只能勉强接受。
  偶尔,诚一会向儿子探问寿美子回诊的情况。通常是在晚酌时。
  「医生说目前大致稳定,持续吃药就好,只是家人要有长期作战的心理建设。」
  「在样啊。」
  父亲多少也是关心母亲的吧——诚治才刚这么想——
  「算了,她老是把想死挂在嘴巴上,我看也只是在博取同情罢了。」
  听到诚一爆出如此毫无同理心的话来,作儿子的只觉得血气上冲。
  「才不是那样吧?要不是听了姐的话去看医生吃药,妈哪会有现在的进展!」
  「你姐姐也是,自己嫁给了医生才会这样小题大作,她的话不用全听。亚矢子又不是医生,却爱摆那副架子。她以为她是谁啊?」
  冷静冷静冷静,要冷静。动肝火就输了。跟他吵架没有意义,况且他又喝了酒。诚治拼命克制自己的语气。
  「姐姐不是医生,那冈野医师总是吧?他都说妈的病情严重了,难道他的话也不必听吗?」
  诚一这才无话可说。
  「爸,你礼拜六不用上班,你带妈去医院一次就知道了。冈野医师那儿病人很多,你会看到其他病人是什么情况,有了比较,你就知道妈的状况有多严重了。她真的不一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啊,这个人怪怪的』。」
  「少罗嗦。你现在没工可打,蹲在家里白吃白暍,照顾你妈是应该的。」
  说着,诚一把报纸打开来看。这是他对家人拉起的隔音帘。
  「诚治。」
  回头看去,只见寿美子靠在走廊的墙边,身子摇晃得格外厉害。
  「护手霜……你帮我涂护手霜好不好?」
  「好。」
  诚治站起来,随母亲一起走进卧室。
  对坐在已经铺好的棉被上,他在寿美子的手上涂抹乳霜。
  「诚治,别跟你爸吵架……别人会听到,会妨碍你爸的工作。」
  「没人听到啦。那只是你的妄想罢了。」
  诚治忍不住急躁起来,心中却猛然后悔。亚矢子和冈野医师都会再三叮嘱,面对寿美子的妄想时,应该心平气和地劝说,而不是直接地否定。
  才刚刚遭遇到父亲的顽固,又碰上母亲的妄想,令诚治有点儿招架不住,忘了寿美子的病情只是得到药物控制,实际上,她还是很容易因家里的风波而恐慌。
  「对不起。不过,我没有跟爸吵架。我们只是在闲聊而已。」
  说着,诚治草草地涂完护手霜,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去。

  □

  打开电脑,诚治搜寻着不动产资讯。他最近常看这个。
  要搬离这栋房子——这一点,冈野医师也常常提到。诚治也明白,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药物的效果只能勉强打平寿美子所负担的精神压力而已。
  家人要尽可能地消除她的压力。医师如此嘱咐道。然而,寿美子的压力,最主要的来源就是他们所住的这个房子。
  「换个地段……中古的都还要两千万啊。」
  二十年来都住在月租三万圆的独栋洋房,要换到反应真实市场行情的租赁住宅,父亲绝不可能点头答应的。
  在附有贷款试算表的网页上,诚治随便挑了一个物件来计算。
  头期款五百万圆,不考虑年终奖金,诚治输入父亲退休年限,选择亲子联合贷款。
  试算结果,月付额大约八万圆。
  「……我得快点找工作了……」
  刚过完生日的诚治,如今已是二十五岁。辞掉第一份工作,已是整整两年前的事——这两年三个月的空白,怎么也不可能填补了。
  心念一动,他拿出抽屉里的两本存摺,一本是专为姐姐那一百万圆而开设的帐户,另一本是他自己的打工薪资帐户。
  两相比较之下,自己的户头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十数万圆。诚治把这个户头当成零用钱包,自从辞掉上一个打工之后,帐户是只出不进。
  「不多存一点钱不行……」
  堂堂二十五岁的男人,手边能动用的金额还不及一个社会新鲜人的起薪,虽然他这两个月都在忙着照顾母亲,但这说起来可没什么光采。
  「好吧!」
  他叫出文书软体,用极粗的字体大大地打上了两行字,然后列印出来。

  目标:找正职。
  存钱(当前目标:一百万圆)

  看着印表机吐出的A4纸,诚治有些难为情。这么搞,好像小学生在立暑假目标似地。
  不过,这样的难堪感受,对自己来说是必要的。把那张纸贴在最容易看到的墙壁上,诚治觉得自己有了干劲。

  □

  再回诊时,药量增加了。
  眼见寿美子面露不安,冈野医师一贯沉稳地向她解释:
  「这个剂量才是正常的。这种药,一开始要用少量来测试副作用和效果,确定适合您服用之后,就会增加剂量。所以请您放心地继续服用。」
  寿美子坐在那儿听,双手竟越搓越快,诚治便一直抚着她的背。
  「放心吧,妈。姐也这么说过,不是吗?」
  听了此话,寿美子好像就比较不焦虑了。
  「家人可以多跟她聊这个,让她放心。」
  诚治不敢大声答「是」。他自己会尽量做到,却不保证父亲也会这么做。对于妻子的病情,诚一是能不谈就不谈。
  「若有任何突发状况,我们也有电话谘询服务,您可以随时打来。特别是患者出现幻听或幻觉的征兆时,请马上到医院来。」
  「好的。」
  回家时,他们总是顺道去超市买菜。诚治将文具区货架上所有的履历表全都买下,又到书报区买了一本就业情报志。
  见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诚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好好找一份正职。还有,我也会再找个兼职先做做。」
  此话一出,便见寿美子笑颜逐开:
  「诚治……你好好工作,你爸也会高兴的……」
  诚治顿觉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现在,母亲还是把父亲放在心中第一位。
  头期款五百万圆——诚一喜爱旅游,偏爱北海道和冲绳,在最热衷的时期,前前后后合计就花掉这个数目。若把房贷当做房租,对一般家庭而言,八万圆也是再标准不过的价格。
  想到父亲竟不肯为妻子拿出这笔钱来,诚治忍不住感到愤怒。
  每一次旅行,诚一都带着寿美子同行,却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以诚一的观点来看,搞不好还觉得寿美子应该感谢他呢。其实,要是他能把这笔钱用来搬家,说不定寿美子会更高兴。
  也许,诚一并非不爱寿美子,只是没为她着想而已。
  姐姐说得对。想向诚一寻求普通的人性和爱情——为他人顾念、体谅他人的这种细心——只是徒劳。

  □

  寿美子的回诊和一般正职的面试都在白天,诚治决定去当道路工程的夜间临时工,虽是体力劳动工作,但是收入不错。
  不过,有件事让他担心。
  「爸,早报看完借我一下,我要看就业广告。」
  某天早上,诚治故意这么说道。诚一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哦」,却是马上就将手上的报纸递了过来,可见他听了心情好。
  「听着,别被眼前的条件给骗罗。有些工作机会标榜免经验和高薪,但诈骗成份居多。」
  「嗯。对了,妈回诊跟正职的面试都是白天,所以我会先找个晚上的兼职去做。」
  「也好,与其在家闲闲没事,弄个打工来表现求职意愿,对你来说也是加分。」
  在家闲闲没事——我在家里照顾妈,你难道都没看见吗?这种说法员让人火大,但诚治勉强按下怒火。
  「……我从上一个打工辞掉到现在都在照顾妈,也没那么多时间。现在妈的状况稳定了,你晚上也都在家,就算我去打工,妈也不会怕。还有,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妈在晚餐后跟睡觉前都要吃药,你要负责提醒她。之前都是我在注意。」
  「那有什么问题。」
  真的吗?诚治是半信半疑。从姐姐的那一次争吵经验中,他知道父亲根本只是个不成熟的大人,一旦坏了他的心情,只会让对话陷入僵局。
  「你要自己把药拿给她,看着她吃下去哦。特别是最近才增加了药量,妈觉得不安。」
  「好啦好啦。」
  「那就拜托了。」
  收起矛头,诚治不再多叮咛,免得父亲又耍小孩子脾气。

  □

  第一个正职只做了三个月就辞职,之后的两年又只有间歇性的打工,如此的工作经历,让诚治越发感受到社会的严苛。
  为什么你那么快就辞掉第一份工作?
  为什么你没考虑马上再找一份正职?
  至今仍未找到新的正职吗?
  因为那家公司的环境让我没法适应。
  我有想过,只是家里需要我的收入,所以才先找了兼职计时的工作,有空档时再找正职,结果就拖到现在……

  最后的那个问题,差点儿没让他吼出「要是找到,我现在还会坐在这里面试吗?」之语。
  更残酷的是,一封封寄出的履历信,一封封地被退回来,连顺序都不差。

  目标:找正职。
  存钱(当前目标:一百万圆)

  贴在墙上的目标,他真想撕了它。
  一反于找正职时的受挫,打工倒是顺利得很。诚治起初也觉得吃力,但很快就习惯了,而且收入好得出人意料。做了两个月,他的帐户余额已经超过五十万了。看着存款快速趋近于目标值,诚治自己都觉得吃惊。
  除此之外,工地的同事大多是壮年以上的大老粗,气质或谈吐不佳,性情却都十分爽朗而豪迈,与他们共事也令诚治心情愉快。
  「小兄弟,你可以去找更轻松的临时工啊,何必来做这么辛苦的?」
  来做这种工作的,大多是被高额的日薪所吸引,却也多得是做不到三天就逃之天天的年轻人,像诚治这样的小伙子能连续做上两个月,似乎是很少见的。早在他尚未做满一个月时,工地的这群大叔就已经相当赏识他了。
  「没有啦,我妈生病了,我怕家里要用钱,想多存一点。」
  「生病?怎么这样?有住院吗?」
  「没有,是……忧郁症。有听过吗?」
  「喂,大叔我书读得少,但也别把我当笨蛋。我有听过啦,好像是一种心病,对吧?」
  「对对对,我妈就是心病,而且蛮严重。」
  「哎呀,那可不得了。这个要小心伺候才行哪——」
  朴直的慰劳之词,竟令诚治眼眶为之一热,他赶紧用粗棉手套按一按眼窝,不料竟无法止住泪水。看见诚治低着头停下了手中的铲子,听见这番对话的同事们全都围了过来,连外籍劳工都来问是怎么了。
  「我爸都不懂那种病,也不肯去了解,说我妈是个性软弱才会那样,而且也不体贴她,连带她去医院都不肯……」
  「喔,你爸爸不对——女人的个性比男人敏感,这是当然的啊——怎么可以不好好对待呢——」
  肤色黝黑的外籍工人边说边耸肩。
  「啊——你爸不可以这样啦——」
  「我也劝过我爸,但他都说我是连工作都找不到的窝囊废……我说的话,他都不听。」
  「你放心啦!」
  一名大叔用力地拍了拍诚治的背。
  「多少娇生惯养的年轻小伙子吃不了这种苦,你却能待上两个月,一定会有公司要用的!」
  「就是说啊。像你这样有骨气又孝顺的年轻人,不可能没人要雇你啦。我们给你保证!」
  「喂,我们这种没读书的老伯挂保证,行不行啊?」
  不知是谁吐的槽,令众人哄然大笑。
  「今天收工之后,我请你去吃串烧啦。你要撑下去,加油!」
  拍背来替人打气,似乎是这帮工地大叔的习惯,这会儿他们一个个都来拍诚治的背,而他们的手劲又大得要命,拍得他几乎都站不稳了。在众人坚定而有力的激励下,诚治带着一脸的眼泪、鼻水和泥沙,回到了工作岗位。

  □

  「爸,你有盯着妈吃药吗?」
  每逢见到父亲,诚治都会这么问,但诚一总是不耐烦地回答「知道啦」,口气差得让诚治不想再追问下去。
  我是基于关心妈才问的,没必要被他用这么蛮横的态度对待。
  回想起亚矢子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还算和乐,如今却又是剑拔弩张了。
  「诚治,你跟你爸好好讲话……」
  寿美子不只一次这么对诚治请求,偏偏在这一天,诚治刚和父亲闹僵,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
  「怎样啦!是他不对吧?」
  对父亲的不满,一口气涌了上来。
  「我问他有没有看着你吃药,还不是因为关心你,你干嘛还替他说话?看医生、吃药都是我们的事,跟他无关吗?他都不肯帮忙,就我一个人穷紧张!」
  「不是这样的……」
  寿美子面露难色,搓起手来。
  「你爸爸就是那个性……跟他说也没用……」
  「那我就该忍受他吗?为什么我还要跟他好声好气地讲话?我出力最多,还要我忍耐他那个性,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你要纵容他到几时啊!」
  暴躁地吼完,诚治就冲出了家门。像这种时候,到超商去打发时间是最方便的,所以他至今从来不在家附近的超商应征计时店员,就是不希望离职后留下尴尬,或是弄坏了人际关系,到时想单纯当个顾客去消费都要顾忌这顾忌那的。
  ……这时候的母亲,大概又垂头丧气地在摇晃身子了吧。
  对不起……都是妈这副德性给你们添麻烦,对不起……
  但是,有错的并不是她。
  姐姐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光想到这里,诚治就觉得脊背发寒。
  不过,妈还有药可以吃,我却只能忍受爸那蛮横无知的态度。不只如此,照顾病人的压力也是会累积的。我也有情绪,积压久了难免要发泄,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又不是经常如此。
  妈既然定期吃药,病情总不会比之前恶化吧?稍稍把气出在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事吧?
  诚治走到离家稍远的超商,在那儿站着看了几本杂志才回家。
  就像诚一对着儿子乱发脾气,诚治对着母亲发脾气——要忘记自己的失态,需要一点儿时间。

  □

  某一天,诚治下工回家,诚一竟走到玄关来迎接。这个时间,诚一应该已经睡了才是。
  「喂,你来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你妈出了一点事情。」
  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诚治脱了鞋就往屋里跑。妈不在卧室里,而起居室的灯是亮的。
  刚知道母亲发病时的那一幕,竟又重现在他的眼前。
  坐在沙发上,寿美子前前后后地摇个不停,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口里喃喃自语,所说的话一定也跟那时一样。
  不同的是,这会儿,她的左手缠着绷带。
  走到她面前蹲跪下,诚治直想扯下那拙劣的包扎,但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地解开绷带——
  手腕上,横七竖八的几十道血痕。
  伤口还在淌血。
  ——他再也受不了了。
  「——怎么搞的?」
  诚治跳起来对着父亲大吼,吓得他后退半步。
  「这样岂不是比刚开始时更糟了吗?不用医生来看,我都看得出来!这种自残行为,当初可没有啊!妈的药应该是适合她的,要是有持续服用,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早上跟中午的都是我盯着,晚上跟睡前是你负责,这不是讲好的吗?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我、我都有——」
  「有的话就不会这样!你到底是怎么盯的?」
  「我每天都有叫她去吃药啊!」
  诚一老实招出,却是理直气壮地吼,激得诚治反射性地抡起拳头,而诚一也反射性地举手来护着脸。
  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
  这一拳要是打了下去,老爸只会受挫折,恼羞成怒,更加顽固——要想救妈,就更没有机会了。
  「——你、你想打我?」
  看儿子还不放下拳头,诚一竟然又吼,也不知是心存挑衅,还是绝地反扑。
  诚治对父亲的轻蔑已经到达了顶点。就在这时,寿美子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诚治,不要这样。是妈自己要这么做的,只是失败了。妈不想再活下去,活着只会给家里添麻烦。」
  说这话时,寿美子的眼神空虚,仿佛她看的是另一个世界。
  「妈也对不起你,上次、还有上次、上上次、上上次、上上次,都叫你忍耐你爸;你没有错,妈却净是要你忍耐,害你生气……」
  宛如魔法般,投向诚一的那股轻蔑,掉头来转向诚治自己了。
  那些他以为不太严重的气话,寿美子全都记在心里,变成了她自责的材料。
  以为她吃了药就可以承受压力,以为那一点气话不会构成压力——无凭无据的,诚治就这样认定一切太平。
  见到儿子无力地放下拳头,诚一这才跟着放下手臂。
  「先把那些伤口的事讲给我听吧。怎么开始的?」
  说着,诚治走到餐桌边坐下,诚一也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看着父亲显然还在装模作样地强装镇定,此刻的诚治反而觉得可悲。
  自己也一样。自己跟爸一样地自以为是,一样地逃避真相。
  诚一说,他半夜醒来,就发现寿美子不在床上了。他以为她去上厕所,却等了很久还不见她回来,于是到厕所去看。
  结果,他看见寿美子在洗脸盆前喃喃自语着「对不起」,不断地拿剃刀切自己的左手。
  「为什么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手机是拿来干嘛用的?」
  「打工也是上班,怎么能叫你为了家里的事情跑回来?」

  诚一凶巴巴地回答,但诚治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这谎也撒得太逊了。
  是他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的失职,不想被儿子责备。反正诚治下了工回家总会发现,当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照你这么说,哪天我们在你上班时出车祸死了,也不必通知你了是吧?」
  再怎么虚张声势,听到这话,诚一的表情也变了。
  诚治起身,走到寿美子的面前,重新把绷带缠了回去。他在大学参加的是体育社团,懂得一些急救措施,包扎伤口起码比父亲上手。
  「妈,你答应过我们的,你想说话不算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啦。你很痛吧?我才要说对不起,老是对你出气,你心里很难受吧?」
  「妈只是想,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
  「要是你自杀死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爸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把老婆逼死,搞不好连工作都会受影响。」
  用这种说法来向寿美子施压究竟对不对,现在的诚治也不敢确定。只不过,寿美子极端害怕拖累家人,这就成了他唯一的施力点。
  「恐怕连姐他们的医院都会受影响。」
  「……那怎么办,诚治?妈不要连累你们。」
  「那你就绝对不可以再寻死了。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可以让我们得救了。我会努力不再对你发脾气的,你也要努力别再做这种事,好不好?」
  「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
  「明天我们去给冈野医师看看吧。」
  一听到冈野医生的名字,不停道歉的寿美子立刻改口。
  「我不想去冈野医生那里……」
  「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我做这种事,一定会生气……」
  「冈野医师才不会生气呢。你要是不去,我们会伤脑筋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迳自做了结论,诚治把母亲带往卧房,劝她去睡觉。寿美子的脚步虚浮,乖乖走进房里,躺回床铺。
  看见她躺好了,诚治才回到餐厅去。
  「这下子你总该懂了吧,不看着妈把药吃下去是不行的。以后你不准再偷懒了。爸,你也希望我好好找一份工作,但你这样子不尽心,我不就得从早到晚盯着妈了吗?要是我连打工也去不了,找正职会更不顺。」
  「知道啦,不要一直念个不停。」
  「知道个屁,你就是不知道才会演变成这结果。万一妈真的自杀成功,你要怎么办?」
  诚一总算不再回嘴,诚治也不想再逼他。他不想仗势凌人。
  「我们来找药。」
  「她既然骗说有吃,八成是丢掉了吧?」
  「现在的妈没那个判断力,也没那个决心,她不至于敢丢掉冈野医生开的药。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妈已经睡了,别把她叫醒来问这个啦。她还在自责,就算好声好气地问她,她也会觉得被逼问的。」
  「你又不是专家,讲得倒是头头是道啊。跟亚矢子一个样。」
  诚一又开始嘴硬了。但是这次,诚治已经没有揍他的冲动,只是平静地转头对父亲说:
  「爸,今天要不是你醒来,妈可能就自杀成功了,到时候会怎么样,你就具体地想像一下。你老婆自杀了,公司或社区里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人家一定会说,家里的人怎么没注意呢?一定是家里不关心她。我反正是打工的,但是你可没这么简单吧?你的上司、部下会怎么想呢?当然啦,表面上,他们会同情你,可是背地里会怎么说你可管不着。还有姐姐说的那些社区问题。妈要是不在了,邻居们大概也不会再给你好脸色看了,一来是你少了妈这个挡箭牌,二来是他们欺负人的恶行都一笔勾销了;不对,也许他们更觉得愧疚,所以为了掩饰那些事,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把矛头指向你哦——武太太的老公好差劲,连老婆都逼死了。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呢?是该帮忙了吧?别让妈死掉。」
  见诚一的脸上露出了怯意,诚治故意放慢语调,一字一句地让他听个清楚。诚一也不再还嘴,开始帮着找药。

  他们在一个边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些药。从诚治开始打夜工的两个月前开始,寿美子似乎就没有乖乖服用晚餐和睡前的药,而是吃一份停一份、像是不时停药的样子。由于她藏药时仍用医院的药袋包着,诚治看得出里头还剩下一半的量,也大致猜得出母亲是怎么服药的。
  「我打个电话给姐。」
  「你要通知亚矢子?」
  诚一的脸上满是不自在——不,甚至是惊恐。
  「明天再打也不迟吧。」
  「明天一早该怎么做,我要先问过姐才行,像是明天早上的药该不该吃,我们无法判断。姐交代过,只要有事,三更半夜也可以打电话给她。」
  说着,诚治拨出亚矢子的电话号码。
  响了十声左右,有人接听了。
  「……诚治?」
  是亚矢子。她的声音带着睡意。
  「怎么了?」
  「妈自杀未遂。」
  「你说什么?」
  显然,亚矢子的睡意顿时消散了。
  「你现在在哪?」
  「在家里。她好像是半夜爬起来割腕的,手上有几十道伤口,爸醒来才发现的。我们替她包扎了,现在她去睡了。」
  「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药适合她,现在状况不错吗?」
  「抱歉。我白天面试,晚上打工,就叫爸盯着妈吃晚餐和睡前的药,结果爸只用讲的,好像没有亲自看着她吃。」
  为了公平起见,诚治决定从实招来。
  「而且我常对她发脾气,讲话也凶。我以为她都有吃药,讲几句重话应该不碍事,没想到是我跟爸一起疏忽了她。我每次问爸有没有盯着妈吃药,他就摆臭脸或对我凶,我一气之下索性不管,对爸也不耐烦,搞得家里气氛很差,妈就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去了。我对着她埋怨爸的话,她全都当成是自己的错。」
  满是怒意的沉默就这么持续着。诚治能想像,姐姐此刻的眼神肯定如针尖般凌厉,可以刺得人心脏停止。
  「幸好是在电话里。要是面对面讲,我一定反戴戒指来赏你两巴掌,在你的脸上刮两道血沟子。」
  亚矢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她的结婚戒指可是钻戒。
  「看你现在不惊不慌,可见状况还不算严重,我就点到为止。把电话拿给臭老爸。」
  「爸,姐要跟你讲。」
  诚一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也无可逃躲,只得拉长了脸接过诚治的手机。
  不用问也能想见,电话那头是多么火爆的詈骂。

  「我不是早说过这个病是长期抗战,要你们有耐心吗?定期回诊可不是告一段落而已!教你们在她病情好转后还要继续盯着,否则会出事的!现在好啦,本来都稳定了,却被你害得要从头来过,前面的辛苦都白费啦!诚治有没有叫你要亲眼看着她把药吞下去?有没有!你一把年纪了,成天目中无人,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吗?妈要是自杀死了,你打算怎么办?诚治要打工、要面试新工作,你叫他整天蹲在家里顾妈一个人就好了吗?(以下略)」

  抓着电话,诚一完全没有回嘴的余地。只有最后一刻除外。
  「不用那样歇斯底里地叫,我也会去!」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恶劣的口气,放马后炮似的心虚。
  「明天我也跟你们去医院!」
  悻悻然地把手机扔回给诚治,他又是一副莫名自以为了不起的架势。

  □

  诚一请了上午半天的假,跟着来到冈野诊所。
  走进医院时,诚一显得最紧张。诚治已经是熟门熟路,寿美子也已经习惯了诊间的气氛,只是为了昨晚的事情而有些惭愧,大概是不敢面对冈野医师。
  「不好意思,我们没挂号,因为我妈……」
  简短地说明前一晚的事况始末,挂号处的护士小姐立刻神情紧张。
  「这个……请稍等一下,我马上为你们安排。」
  昨晚的电话中,亚矢子表示要让寿美子暂停服药,因此她今早没有吃药。此刻的寿美子就像第一次来看诊时一样,完全静不下来,不是搓手就是摇身体,举止流露着异常的焦虑。
  护士来通知他们可以优先就诊,三人便向等待中的其他病患鞠躬行礼,然后走入诊间。
  冈野医师向初次见面的诚一略略致意,接着对寿美子笑道:
  「武妈妈,您辛苦了。」
  「啊,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不会啦,主要是怕您受折腾。很痛吧?」
  「是……」
  「所以,下次不可以罗。您要跟我们大家保证,跟你在名古屋的女儿也要约定哦。没看到您健健康康地来诊所,我也会难过的。」
  「好……」
  听着医师用对幼儿说话般的温柔语调在讲话,诚一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寿美子的病竟然严重到要在医院里让人这样好言相待,他大概想都没想过。
  「之前的药都是怎么吃的呢?」
  「早上跟中午……都有吃……」
  寿美子吞吞吐吐,就讲这么多,诚治只好帮她补充。
  「因为我会看着她吃下去。只是我要面试,晚上也要打工,晚餐和睡前的药就请我爸负责注意。大概是我说得不够清楚,结果我爸只是提醒她,没有实际确认她是否把药吃下去了。」
  「那是多久前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
  接着,冈野医师重新转向寿美子。
  「武妈妈,那么您的晚餐和睡前药是怎么吃的呢?」
  「那个……我想也不该太依赖药物,所以感觉好一点的时候就不吃它。孩子的爸有时叫我吃药,有时没叫,也不是天天来说……」
  「所以你要说是我的错吗?」
  诚一语气激动,冈野医师便朝他瞥了一眼,表情依然温和,眼神却十分严厉。
  「武伯伯,麻烦你安静点好吗?」
  不敢违抗专家的权威,诚一只好难堪地闭上嘴。
  「吃药一定要定时定量,否则就没有效果了。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那就更没有意义,有时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像昨天这样。那么一来,我们只好考虑让您住院……」
  说到这里,寿美子立刻惊怯起来:
  「对不起,我以后会乖乖吃药的!千万不要叫我住院,拜托您……」
  「您为什么不想住院?」
  「我不想……不想跟家人分开……我总得照顾孩子的爸。而且要是被邻居知道,那又……」
  「好,那就不住院吧。不过相对地,您也一定要吃药罗。现在您就到外头等一下吧。」
  护士上前来,带着寿美子走出诊察室。
  「武先生,在这两个月里,您可曾注意到什么征状?」
  「跟我相处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只有偶尔叫我帮她揉揉手。还有,我觉得她好像坐不住,总是在改变姿势。」
  诚治回想着最近的寿美子,努力答得正确。
  「不过,这些都是之前就有的现象。您也说过,这种病是会时好时坏的,所以我想,那些征状应该都还在普通的范围之内。可是,我现在在家里的时间变少了,也许有些地方没注意到,而我有时心情不好,也会对我妈发脾气,我想,也形成她的压力。」
  「武伯伯,您是头一次来呢。」
  冈野医师转而向诚一说道。诚一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就像我刚才向武妈妈解释的,这一类的药必须持续服用,否则等于白吃了。许多患者会在症状减缓之后就擅自停药,一停药就恶化了。为了避免武妈妈再发生类似昨晚的事情,请您务必要看着她把药吃下去才能走开。病患的家人若是疏忽,或甚至放任不管,结果就酿成了悲剧,这样的案例不少。」
  医师使用「悲剧」一词,让诚一的神色凝重起来。
  反正是演给外人看的吧——诚治可不买帐。这时,忽又听到冈野医师问道:
  「今天早上的药呢?」
  「没让我妈吃。」
  「做得很对。」
  亚矢子的指示果然正确。
  「剩下的那些药,请您全部扔掉吧。我得重新调整剂量了。」
  「医生,那我妈……」
  「嗯,她的妄想似乎不再发作,只是担心邻居说坏话而已。在家里,她会讲出妄想的话来吗?」
  「我跟我爸起冲突时,她总是叫我们别再吵,害怕别人听见。」
  「现在还会说自己不管走到哪儿都被人监视,或说有人要危害你们一家人吗?」
  「不会了。」
  「这样的话,她现在已经不再处于妄想,而只是不安的范围了,可见之前的药的确适合她。现在我打算重新调整份量,这一次,请你们两位要确实管理她的用药状况。像这样的停药若是反覆发生,不只会使药失效,也会使先前的治疗成果尽失,甚至得从头来过。」
  这时的诚一脸上总算有了歉疚之意。做丈夫的他,至今从未陪同妻子来回诊,如今被医师当着面说明了事实,心里大概也约略料想得到外人的眼光将会如何了。
  「再来是她手上的伤口。我写个介绍函,你们可以带她到三楼的菅原外科那儿去看。他们经常处理这样的伤口,不会大惊小怪。」
  跟在诚一的后头走出诊察室的那一刻,诚治发现父亲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
  他知道,父亲会看见,在候诊室那一群等待叫号的患者之间,寿美子的模样是多么异常。
  母亲晃着身子,就像船夫摇桨那样摆着荡着,完全停不下来——还有那双搓个不停的手。
  像那样的病人,整间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

  在医生介绍的外科包扎过腕伤,领了消炎药,他们离开医院。
  在最近的通勤电车站把诚一放下车之后,诚治从驾驶座探出头去,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爸,我今晚要打工。你记得要盯晚上和睡前的药哦。」
  「知道啦!」
  诚一没回头,仍旧不耐烦地如此应道,便走进了车站内。

  □

  「怎么发生这种事啊!」
  不知从何时起,工地的休息时间成了诚治吐苦水或商量心事的时间。同事们毕竟都比他年长,人生阅历丰富得多,而且大概也都有点儿怪脾气,对这个有毅力、有长性的小老弟本就格外赏识,在知道他家里的复杂情况后,许多人都争着想给他意见。
  这一天的话题当然是寿美子的自杀未遂。虽是家丑,但诚治觉得,对着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反而容易说出口,比起那些认识他家人的半熟朋友要轻松多了。
  「幸好没真的出事……」
  「喂喂喂,那你今天还跑出来?我看你还是回家陪她的好。」
  「不用,我出门前已经确实跟我爸交接过了,刚才也打了电话回去,确定我爸有盯着我妈吃药。我妈手上那些伤痕还在,我爸看了起码会怕,也算是给他一次教训。只不过……」
  诚治叹了口气。一旁是热气腾腾,重型滚轮车正来回在工人们用铲子铺匀的柏油上压过。
  「我没做好的地方也很多。明知我妈有病,但我急起来还是对她发脾气,尤其是想到我爸就火大,觉得他有够差劲……他到今天才第一次陪我妈去看医生耶。在我妈变成这样之前,他都不正眼看她,要不是闹自杀,他也不肯帮忙带我妈回诊。我妈嫁给这种人,实在……好可怜。」
  「嗯……依我看,你老爸搞不好是在怕。」
  诚治闻言愕然。怕?怕什么?
  「回诊看病都丢给我一个人,叫他盯着我妈吃药也做不到,我只觉得他很无情又很冷淡。」
  「不是不是,你的感受我懂。我要是你这年纪,搞不好也会想揍自己老爸。」
  「也是,你又不像诚治那样有教养,脾气差得很。」
  「你闭嘴啦。」
  大叔摆手示意那个开玩笑的同事别胡闹,然后继续说:
  「你妈生的这个病很复杂,是吧?然后,你爸到这个年纪还可以西装笔挺地去上班,可见是菁英的上班族啦。」
  「呃……算不算菁英,我不知道。」
  「不不不,你爸学历那么好,到这年纪还没被裁员,绝对有两下子。」
  「哦,也是……」
  诚一任职的公司,在关东地区几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主流企业;而在那样的工作环境里,诚一还为自己挣得一个「会计魔鬼」的外号,显见他的工作能力确实受到肯定。
  「话说回来,你爸跟我们这些人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年纪。」
  没错。看看这儿的主力工班,大多跟诚一同属一个年代。
  「所以你爸的心情,我们多多少少猜得出来啦。哎,虽然我们没读什么言,只能想像。」
  「哦。」
  大叔们究竟想说什么,诚治越来越好奇。
  「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看到新的事物都会有点怕,会觉得自己搞不懂。社会一直在变,我们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但其他人好像都不当一回事似地,好像就只有我们在脱节,心里就紧张得要死。喏,就连手机,我们都是勉强才适应的。」
  说着,这个大叔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他的行动电话——抓着吊绳摇了摇,一面解释那吊饰是女儿买来送他的,上头的小玩偶原来是全国闻名的某小白猫,是舞妓装扮的地方特殊款。
  「再要说到什么网路、什么部落格的,真的就不行了。像你们讲的病毒,我们只知道感冒病毒;说电子布告栏,我们只知道车站的那种公告板。有时想想,这世界到底是几时变了这么多,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来。没办法,日子还是要过,只好能逃就逃,跟我们无关的那些新玩意儿就当作没看到算了。从前看报,不管报上讲什么,起码还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常常都报些什么IT消息,真是一句也看不懂啊!只好跳过去不看,可是转到电视,新闻头条还全都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消息咧。这种脱节感很恐怖的。万一这世界真的发生不得了的大事,恐怕我们这些老笨蛋就注定要被蒙在鼓里。」
  这人向周遭问了声「是吧」,竟见大叔们纷纷点头称是。他们大概也都有类似的经验。
  「可是,哎,像我们这些没读书的,也只有死心的份,不然怎么办?不懂就是不懂啦。老婆生了个莫名其妙的怪病,儿女和医生又净说些没听过的怪道理,我们只能照单全收,你们怎么讲,我们就怎么信吧;要我们做这做那,我们就照做吧,搞不清楚状况也没关系,起码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你们的总比我们自做主张要来得保险些。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怕自己漏做了什么、疏忽了什么,万一搞砸事情,可就全是我们的错了。小辈们以为我们安份明理,其实我们只是不敢出意见啦。可是,你老爸就不同了。」
  大叔换了个口气。
  「读到国立好大学,有学问又有本事,你爸是上流人啊。酒品再差,上流就是上流啦。」
  「那又怎样?上流就可以那样跋扈又不帮家人吗?难道我该原谅他吗?」
  诚治忍不住皱起眉头,引得众人苦笑。
  「啧,所以这就是你年轻不懂事的地方啦。」
  「意思就是,我们可以说自己没读书脑筋差,但你爸没那个藉口啊。」
  工人们三言两语地帮腔道。
  「读那么多书,又在那么大的公司上班,那个什么自尊心当然吓吓叫。」
  诚治恍然大悟。他开始明白了。
  「你妈生的这个病很复杂,也是个新名词,我想你爸以前也没机会接触到吧?他一定搞不懂那是啥玩意儿,却又不敢承认自己没本事搞懂。不像我们,反正没学问,乖乖听年轻人讲的就好。」
  姐姐说,她提出最初的警告时,父亲的态度是连听也不愿意听。若依大叔们的说法,父亲可能是不愿意接受,或是无法接受家人竟因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实而受害;他或许把女儿的意见当成不吉利的预言,在逃避的心态下,排斥并拒绝她给的任何协助。
  ——忧郁症根本是个性软弱的人拿来说嘴的藉口。亚矢子才没那个专业知识。
  诚一如此认定的结果,却是眼睁睁看着老婆应验了女儿的警告。
  之后,完全站得住脚的女儿终于介入,诚一却不肯乖乖听从她的安排,也是因为不敢面对她的愤怒。
  做父亲的威严让他拉不下那个脸,女儿端着陌生的专业知识回来卖弄,让他更加惶恐胆怯,他便拒绝面对亚矢子,对行为异常的寿美子视而不见,想把自己封闭起来。
  诚一不懂病理,只知道个性软弱。个性软弱是当事人的问题。错的明明是寿美子,为什么亚矢子要怪到自己头上来。
  所以,当亚矢子强硬地想撬开那道锁时,她失败了。
  「就算不是这样,做爸妈的听到小孩给他意见,心里也会不以为然。」
  「唉唷——」
  安全盔还戴着,但诚治不由自主地抱头苦恼。
  「都没人做错,为什么还会搞得这么不顺咧?」
  社区的那些鸟事,如今已是多想无用,但是现在的这场家庭危机,他想要有所作为。
  姐姐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父亲了解母亲的状况,想要他多体谅妻子;可以的话,更想让他带着妈搬走。
  然而,父亲立起的是那样高耸的一道墙,而他将一切排拒于外的后果却仍是不得不向亚矢子寻求帮助,不只颜面尽失,更别说亚矢子抖出来的那些社区内幕,令他无地自容。
  然而,亚矢子仍然是毫无瑕疵的。与母亲一同承受邻人的恶意欺负,又眼见父亲不愿意救母亲脱离这个环境,她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
  至于诚治自己,只是无法妥善为他们调停的一介毛头小伙子。
  「你老爸搞不好会改变哦。」
  为什么?蹲在地上,诚治仰头看着同事。他们是与诚一截然不同、却属于同一个年龄层的男人。
  「他今天第一次去到医院了,对吧?」
  「对。」
  「读过书、自尊心强的人最怕权威。你姐姐虽然是医生娘,又有专业知识,但做老爸的就是这样,都会看轻自己的小孩,打死都不会承认女儿懂得比自己多啦。你姐再怎么拼也没用,他还是拿她当外强中干的黄毛小丫头看。」
  只要亚矢子摆出与父亲平起平坐、或甚至优越于父亲的架势,诚一的劣势就越发明显。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藉由怒骂诚治来逃避亚矢子。
  于是,他始终躲着,不肯与女儿交锋。
  「不过,医院里的医生就没话讲了,那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医生耶,没有一个病人敢跟医生唱反调的,医生讲的话就是要听。那是常识啊。没常识的人才敢不听医生的话。现在他去过医院了,之前一直逃避的事实,如今想不接受也不行了,所以——」
  所以——
  「我爸到今天才承认我妈有病……?」
  就是这么回事。大叔猛点头。
  「你妈割腕弄伤自己,你爸应该也吓到了,再听到医生讲的话,他就知道大事真的不妙啦。所以他今天才会乖乖盯着你妈把药吃下去。」
  「唉,搞不好过一阵子他又故态复萌……」
  「也许吧,但你也别这么快就怀疑他。你也许觉得你爸差劲,但他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十年,你心里怎么看轻他,他其实都知道的。你们老是怀疑,他就觉得挫折,最后搞不好会自暴自弃。」
  「你老爸可顽强罗。不过,自尊心强的人,有时反而好应付。抓到诀窍就行。」
  「是说——怎样的诀窍呢?」
  诚治追问时,大叔们已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上。但见他们狡诈地笑。
  「就跟堆积木一样,慢慢给他戴高帽子吧。」

  □

  高帽子。
  也就是说,要讲些父亲听了会高兴的话。
  收工后的归途,诚治反覆思索这个问题。
  回到家,他轻轻地开门。自从开始上夜班之后,寿美子总会为他准备消夜。也许就是因为这份细心,又看她做起家事来并无障碍,所以父亲总是不肯承认母亲生了病吧。
  从冰箱中拿出消夜时,诚治发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表格。
  那像是用EXCEL做成的月历,标题还印着「寿美子 服药记录」。月历表上的每一天都被划分成早、午、晚、睡前四栏,而今天的晚及睡眠栏里有诚一的签名。表格下方注记着注意事项。

  ※监督寿美子服药后必须签名。

  想来是诚一趁着工作空档时做的。本性认真严谨的他,确实是这个作风。
  「爸……」
  诚治不禁感叹。
  你可别轻易原谅他。那人一向只顾自己。
  姐姐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他就是不由得要感动。
  爸是自我本位,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愿意把家人摆在第二位,何妨原谅他呢。纵然是一厢情愿地蛮横,也只是因为他用错方式表现对家人的爱罢了。
  诚治拿出手机,想给姐姐发一则简讯。
  「我刚收工回家。上午跟爸一起去医院。他盯着妈吃药了。冰箱门上有爸贴的服药表,他还在晚上跟睡前的格子里签了名。」
  发送后,他将消夜送进微波炉里。今晚吃的不是速食调理包,而是寿美子亲手做的炒面。
  刚把面条送进嘴里,关成了静音模式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是亚矢子的回讯。自从昨天之后,她大概都绷紧了神经在那儿候着吧。心中暗暗反省着是否吵醒了她,诚治打开简讯。
  「本来就该这样!刚好而已!不必对他另眼相看!」
  很有亚矢子的风格。诚治不由得苦笑。

  □

  诚治每天都在八点前后起床。为了配合儿子,寿美子常在送诚一出门之后才跟诚治一起吃早餐,如此诚治也可以盯着她吃药。
  可是这一天起床时,餐桌上只有诚治一人份的早点。
  「咦,妈,你的呢?」
  「我跟你爸一起吃了。你现在上夜班,你爸说让你多睡一点,不用为了陪我吃早点而提早起床。」
  诚治往冰箱门上看去,今天早上的那一栏已经有诚一的签名。
  「你也把药吃了。」
  「是你爸拿出来的……那张表也是他弄的,有点小题大作呢。」
  看着寿美子左腕上的绷带,诚治苦笑。外科医生说,这一类的伤口就算好了也会留下疤痕。寿美子再也不能穿着短袖出门了。
  她的左手臂上,将永远留下令人不忍卒睹的细细刀疤。
  「才不是小题大作,完全不是。要是能早一点这么做会更好。真要谢谢爸。而且这样一来,我明天也可以晚点起床了。」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诚治选了个更早的时间起床。

  「反正起得早了,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吧。」
  见诚治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寿美子便起身去替儿子盛饭和味噌汤。趁这时候,诚治装作随口向诚一说道:
  「爸,谢谢你做的记录表,蛮方便的。我自己也有电脑,但都没想到要做。」
  「只是上班时随手做的。」
  诚一没放下面前的报纸,语气却透露出此刻的好心情。
  「你还要继续打工?」
  「嗯。日薪高,我的体力也蛮能适应。工地的前辈还夸我年纪轻轻却很有毅力。」
  「那你的正职呢?」
  果不其然。来了。
  从寿美子的手中接过汤碗,诚治苦笑答道:
  「唉哨,那个就不太顺利了……」
  「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嗯,所以啊……」
  要像堆积木一样,慢慢地给他戴高帽子。
  尤其是像诚一这样自尊心特强的人,这高帽子不只要戴得巧妙,还要戴得不着痕迹。
  「爸,找个机会,你给我指点一下好不好?」
  诚一放下了报纸,朝诚治看来。诚治赶紧装出讨饶的表情,向父亲合十:
  「我已经不知道几连败了啦。拜托!」
  「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
  说着,诚一又将报纸摊了开来。
  嗯,感觉不错。
  这时回头想想,自从亚矢子践踏了诚一的自尊之后,就没人来为他弥补过什么。做儿子的来讨教求职技巧,应该能满足他身为父亲的尊严。
  「诚治,你爸也忙,不要任性……」
  赞啦阿母!不过,寿美子此言应该只是少根筋所致。
  「你少插嘴。小孩子要商量这种事,不找父母要找谁?」
  很好,爸上钩了!
  「不好意思啦。」
  偷偷在心里做了个振臂握拳的手势,诚治耸肩缩脖地装歉疚,一面低头喝起自己的味噌汤。
  「孩子的妈,你既然吃饱了,把药也吃一吃吧。」
  诚一起身去打开碗橱抽屉,从里面拿出早餐的药。
  寿美子倒了一杯开水,从丈夫的手中接过药来吞下。诚一目不转睛看着,才在冰箱的检查表上签名。
  「哇塞——看来没我也行了嘛。要是妈连午餐的药也能自己记得,那我就可以睡到爽了。」
  诚治只是试探性地再放一次钓饵,想不到父亲又上钩了。
  「别说蠢话。中午只有你在家,你要给我好好盯着。我也不见得每天早上都记得检查,况且你一个年轻人怎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不像话。万一你妈早餐没吃药,你要马上让她吃下,之后的午餐就要晚点吃。」
  「好啦——」
  诚治拖长了语调应道,又故意耸了耸肩。
  待诚一出门后,寿美子摇摇晃晃、面带愁容地走回诚治面前。
  「诚治,你不要跟你爸争……」
  「刚才的不是争吵啦,是亲子之间的交流。爸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那就好……」
  像是松了一口气,寿美子的摇晃似乎也变小了些。

  □

  诚一有多么把儿子的请求当一回事,从他在休假日星期六还特地来叫诚治起床便可看出。
  「喂,你不是要问找工作的事吗?我今天有空哦。」
  过了十点才来喊醒诚治,说起来也是出于对儿子的顾念,但这同时也表示诚治此举完全博得了他的好感。
  诚治自己都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跟父亲面对面谈事情了。上了高中之后,诚治就不喜欢父母管他,接着他热衷于把房间变成自己的小城堡,和家里也就越来越懒得互动。
  在那几年里,最肯搭理父亲的反而是亚矢子。父女俩都没察觉彼此是对方的最佳话伴,每当同桌吃饭时,诚一的话题总是最先抛向女儿。诚一提起的话题往往有点儿争议性,与其说是闲聊,倒不如说是辩论,能接住这一招的也只有亚矢子,因此这就成了家里惯常的互动模式。
  那样的对谈往往变得太热烈,以至于像是在吵架。当时的寿美子并没有表现出担心,而是视为正常,只在亚矢子开始激动起来时藉故打岔,比方喊她去洗澡之类的。她在父女俩的辩论擂台上扔出这么一条白毛巾,战火便自然平息。
  诚治这才体认到,亚矢子在这个家里的角色是如此重要。他总觉得姐姐的性情刚烈得像一匹野马,强势又可怕,可家里有她在的时候,气氛却是最稳定的。无论好坏,亚矢子一直扮演着这个家的中心人物,串连着每一个成员。亚矢子也许不承认,其实她对父亲的敬慕并不逊于对母亲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坚持不原谅诚一。
  家中的气氛由热络突然转为冷清,就是从亚矢子在诚治大四的那一年出嫁开始。犹记得她出阁时对着父亲和弟弟再三拜托,要他们好好照顾母亲。
  唉,难怪。
  这次,姐姐会气成那样,是气留在家里的这两个大男人不中用。尤其是对父亲,因为他没有尽到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亚矢子一直分担着母亲的痛苦,后来必须远嫁他乡,做女儿的她可以从此摆脱邻人的恶意,却得把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那是多么牵肠挂肚的事。
  话说回来,诚一也为了女儿的离巢而感到寂寞。在他的眼中,唯一的儿子和家里一点也不亲密,说起话来爱理不理,后来总算有了可以正经聊聊的话题,却是这小子才做三个月就辞了工作惹来的麻烦事儿,做父亲的他能不失望或恼怒吗?
  姐姐不在了,自己本该代替她的,结果却反而成为家庭关系恶化的催化剂。
  对诚一而言,儿子向他寻求依赖,重新让他感觉到自己是个被需要的父亲。
  早知道这道理如此简单,我们都该早一点坦诚相对。
  「好,那我吃完饭就……」
  「等下下楼来的时候,你把被退回的履历带个几封给我看。」
  说完,诚一关上儿子的房门。

  下楼到冰箱前看了看,父亲已在早餐栏里签了名。这张表格贴出已近一周,但诚治只签到两次,其余都是父亲签的。看来诚一并非三分钟热度。
  诚治签名的那两次,都是寿美子起晚了或是没有食欲,所以延到跟儿子一起吃早餐的关系。
  自从寿美子发病后,他们的早餐都是一成不变的菜色:培根蛋或火腿蛋,高丽菜丝与蕃茄沙拉,主食必定是白饭或面包——现在的寿美子只会端出这些棻色。她在这方面的思考能力似乎尚未恢复,就连偶尔换成水煮热狗肠、沙拉菜改用莴苣之类的点子也想不到。
  藉着亚矢子的帮助,诚治试着向母亲提供配棻上的具体建议,而寿美子只能做到被动配合;不点菜,她就不会去做。为此,家里的冰箱总是大爆满,但寿美子还是每天都要去买菜。
  大概是因为她记不住冰箱里有些什么东西吧。上市场原本就是她身为主妇的日常习惯,捡便宜也是一种反射动作。不过,这也不是个好现象就是了。
  亚矢子知情后便这么说道。
  说来浪费,现在的诚治得负责清理冰箱,定期将已不新鲜的食材清出来扔掉。他也不敢跟母亲多讲什么,免得她又乱了思绪。
  有时也弄个纳豆来换换口味嘛,诚治想。但见父亲都没抱怨了,他也不好意思提起。
  把看都看腻了的早餐吃完,才刚放下筷子,便听见诚一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
  「吃饱了?」
  诚一显然一直在等着儿子把饭吃完。看他那急不及待又要故作平静的模样,说好笑也真是好笑。
  诚治起身要收拾碗筷——从前是吃饱就拍拍屁股走人——时,寿美子走过来要替他收拾。
  「你去跟你爸讲话。」
  诚治也就赖皮一次,转身往起居室走去。

  看过几封被退回的履历表,诚一没好气地说了声「完全不像话」。
  「你连字都没好好写。」
  「我写字本来就丑啊,而且又要写那么多封。」
  「字丑没关系,你有没有认真写,人家是看得出来的。你这字让人一看就觉得没用心,根本是胡乱交差。」
  「这也可以从笔迹看出来啊?」
  诚治不服气,便见父亲朝自己瞪了一眼。
  「就算以条件不符为由把你退件,你至少也该用点心,起码让人家看到这份履历表时会留下印象。笔迹就是最基本的第一印象。用这什么修正液的就更免谈了。你若是一流的国立大学毕业倒罢了,既然不是,人家第一个就淘汰你。」
  用指尖在履历表上敲着修正带涂抹过的痕迹,诚一说道。
  「把履历表当成你这辈子能跟这家公司见面的唯一机会去写。」
  诚治瘪了瘪嘴:
  「那就写不了几张了。」
  「都是空包弹,打得再多发也是白搭。人家早知道你只是乱枪打鸟。」
  诚治无法否认。迟迟找不到正职的焦急,的确让他有这种心态。
  「还有这一封,是用过再改投的吧?」
  这指责听得诚治心头一惊。他缩着脖子问: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看这摺痕跟边缘,跟新的差太多了,一定是从信封袋拿出来又装进去过。还有,应征动机写得草率又笼统,完全不是专为某一家公司写的。」
  诚一又气又厌地啐了一句「懒惰到这个地步」。
  「我想快点找到工作让妈安心嘛……」
  「那就更不可以偷工减料!」
  他这一吼是久不鸣矣,一鸣惊人。
  「凡是做人事主管的,哪个不是涉世已深、见多识广的职场老将?年轻小伙子会存什么心态、打什么混,他们一眼就能看穿。你用这种手法,分明只是抱着宁滥毋缺的念头,这家公司并不是你心目中的唯一选择。」
  「可是,我不可能还没面试就『决定』非要去哪家公司上班不可啊。尤其像我这种二度求职的,更是以待遇条件为优先考量,对方应该也知道吧。」
  「你为什么选定人家的公司,总要有个充分的理由,连这点说服力都展现不出来的人,他们何必雇用?你的原则固然合理,但若把这种说法和别人的摆在一起比较,肯定是展现了热忱的人会优先得到面试机会。你要是写出这种履历……」
  说着,诚一将那一整叠履历表撕成两半。
  「对企业而言,跟垃圾没两样。拿这种垃圾投了这家又投那家,找得到工作才怪。」
  纸张的撕裂声不只刺耳,更是刺心。诚治越发感到畏缩。
  诚一打开另一封履历信,低声叹道「这也是重复用过的」,随即垂下头去。
  「你有附自传吧?」
  「这……当然有……」
  「拿杂志范本抄抄改改的可不行哦。」
  又被说中了。
  「写得简单些也可以,说明你为什么属意这间公司、来应征的动机就好,内容和履历表的重复也无所谓。现在公司大多有企业网站,上网就可以蒐集到资讯。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光是履历表的体裁,诚治就被叮得满头包。
  「撇开履历表,你这经历也够难看……」
  重头戏终于开始——这才是病灶所在。
  「第一份工作只做三个月就辞职,你是怎么解释的?」
  诚一这时的态度,简直就像个面试主管。
  「就……刚进去受训时就感觉到宗教气氛,后来就没法适应公司的环境。」
  听到儿子的回答,诚一大皱眉头,按着前额说道:
  「……我要告诉你,有个原则你一定要遵守。」
  诚治咽了一口口水,随即听到诚一大声咆哮:
  「那就是『绝对不讲前一间公司的坏话』!你在待业中还有这种心态,这个社会绝不会把你当成可用之才。动辄怪罪别人、却不自我检讨的小伙子,有什么资格批评一个有实务经营绩效的公司!」
  这番训斥还真是振聋发膑。
  「那要怎么讲才对嘛……」
  「部分原因是公司的风气让我无法适应,但主要原因是我自己的定性不够。经过自我反省,我认为自己应该更加学着去忍耐和努力。讲这样就可以了。」
  是那家公司的员工训练不对劲,是举办那种研修课程的公司有问题;不能适应并非自己的错,因为正常人本来就无法适应。——这就是诚治一直以来仅有的感想,而且他也不知道这感想并不获得他人的认同。每当在面试时讲出这段经历,主管们都听得很起劲,他便以为对方也都这么想。
  「听着,人事单位就是最讨厌听人讲藉口。你要记牢这一点。」
  「……好。」
  「可你这工作经历该怎么办才好哦——」
  自辞掉第一份工作的次月开始,到在马路工地上兼职夜班的第一天为止,这中间有将近一整年的经历,诚治只填了「各种兼职」。
  「在哪边做过哪些工作,你不记得了吗?」
  「早就忘了。这家做做、那家做做的……根本记不清了。」
  「那至少把你经手过的工作项目概括写一下。」
  说到这里,诚治首度发问:
  「我被问过为什么老是打工,是否不考虑找正职?我该怎么回答?」
  诚一也想了一会儿。
  「我当然有这个意愿,也积极求职,只是迟迟无法定案,为了分担家里的开销,所以利用空余时间打工。大概这样答吧。」
  「还有人问我为什么省略不写打工经历。」
  「唉,真受不了你。」
  叹口气,诚一又陷入思索。
  「你只能这样回答啦:我想尝试不同的工作领域,所以换过很多工作。这样回答之后,对方很可能会问你做过哪些印象深刻的工作、在那些工作中学到了什么,或是要你说说做得最愉快的工作是哪一件,所以你最好事先把答案准备得熟一点。再来还有一种答案,虽然它也可能是一把两面刃……你可以在这半年多的资历填上『看护生病的母亲』。」
  诚一把声音放轻,避免让寿美子听见。
  「你可以说『母亲罹患忧郁症,我必须负责照顾她』。反正从亚矢子打电话来说你妈不对劲那时算起,到现在也差不多半年了,这么说也不算错。母亲睡眠不定时,而且精神不稳定,无正职的我就肩负起照料她的责任。就这样。」
  「如果要交代细节,我该怎么说呢?」
  「起初以为是更年期障碍恶化,却一直都没有好转,求诊后才被诊断是忧郁症,治疗出现效果后逐渐可以自行活动,因此父亲跟我分担看护的责任,我在夜班兼职的同时也不放弃重新求职的机会,打算从今以后为了家人要认真工作……这样讲也可以,只是后果难料。」
  说到这里,诚一侧头苦思:
  「这种家庭因素,有的人听了嫌复杂麻烦,有的人却会认为你有负责且孝顺的优点,而主事者倾向哪一方,就要碰运气了。假使是需要员工出差或调任外地的工作,说不定就会把你刷掉,这时你就要强调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
  「会出差或调任的都是有分公司的大企业,我才不敢奢望。」
  大学读得马马虎虎,就业经历又有一年半的空白,诚治没打算前进大企业。
  「吃力的夜间兼职能撑这么久,大概可以博得好感,也能证明你的耐性确实有所长进,所以你的反省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说不定人家会这么判断。」
  「呃,是吗……」
  「你在大学参加的又是体育社团,身体健康,这一点可能也是个优势呢。」
  在这之后,他们又就性格、专长、志愿动机这些项目讨论了一番,把履历表的内容弄得更充实了。
  「谢谢爸,那我就从头再试一次。」
  诚治边说边收拾起桌上的履历表,却见诚一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诚治主动问。
  「要是在报章杂志看到中意的公司,你就圈起来,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可以帮你看看那是家什么样的公司。再来……」
  说时,诚一别开了视线,语气则是越来越不确定,仿佛难以启齿:
  「万一真的不顺利,我找个哪里去说一说也行。」
  同样的一番话,诚治会经认定是父亲多管闲事。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听来,他心中却不再有那样的反感。
  这是诚一在用他的方式为儿子操心。
  「嗯。不过,非不得已时再说吧。」
  上了二楼的诚治,便将那些被退件的履历信全部撕掉。

  □

  「唷,诚治,你爸的高帽子戴得怎样了?」
  又到了休息时间的闲聊,大叔的发问引得诚治歪头苦思。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戴高帽子就是了。我找他商量找正职的事……」
  「啊呀,那更好啊!儿子来请教,做老爸的最得意了。」
  「嗯,本来我就是这样想,所以只打算装装样子而已,结果——」
  诚治把戴着粗棉手套的指头伸进安全盔底下,抓了抓头:
  「一个不小心,我爸认真了,教我好多东西。真的,我爸确实有两把刷子,不能不佩服。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搞不好只是去讨骂捱而已。」
  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向大叔们嘿嘿一笑。
  「他把我找工作的方式彻底训了一顿,狠狠地批我。」
  此话一出,大叔们互换了一个眼色,便听得其中一人说:
  「搞不好你就快要离开这里了。」
  「到时候可就冷清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嘴角的笑容倒有点儿老奸巨猾的味道。
  「没有没有,我也才刚下定决心而已。我还要麻烦你们关照一阵子,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存到一百万圆啊。别这么快就把我当成要离职的人苏。」
  诚治如此抗议,但大叔们只是默默地在他的肩膀和背上重重拍了几下。
  啊,也对,等找到了正职,就得跟这帮合得来的大叔道别了。
  姜就是老的辣,大叔们已早早预知了那份寂寞。想到这里,诚治竟觉得眼眶微湿。


  ch3.打工族的转职

  「嗯……很不利呢——」
  求职正攻法,一是参加公设就业辅导中心「Hello Work」的求职讲座,二是参加大型人力资源公司举办的联合征才活动。诚治都参加过,但企业给他的回覆却还是千篇一律的「不录用」。
  「上一家怎么会做三个月就辞职呢?」
  「主要是我自己没法适应公司的风气。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定性不够的关系。」
  「你真该在提辞呈前就发现这缺点的。可惜啊,要是能做满一年,写出来还会好看一点,三个月也太短啦,人家只会当你是不能吃苦耐劳的草莓族。」
  Hello Work的这名职员说得太直白,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诚治真想拿刀捅他。
  「算啦,你这年纪还勉强可以算在第二应届录取,只是你连个证照也没有,能做的工作有限唷——男性要嘛就业务或推销,不然就运输方面。运输业是时常在征人啦,而且年纪轻的待遇反而好,对你有利。另外,连锁餐饮业通常不易征到应届毕业生,第二应届的也会凑和着用。」
  如此「勉强」,还被企业「凑和着用」——那职员要不是神经太大条,就是嘴巴太放肆。诚治一面点头,藏在桌面下的手却是揪紧了西装裤的裤管。
  「那么,假使是IT相关的产业……」
  诚治对电脑小有研究,甚至懂得组装,便想问问。
  「无经验可的征才案例也是有啦,但竞争很激烈。说是不限经验,可也多得是有经验、有证照的人去应征,那些人当然是优先录取,这你总有点概念吧。」
  「哦……也是。」
  换作是以前,要叫诚治跟这种人谈话,他一定咆哮着「我跟你讲不下去!」并且愤而离席。如今能做到这般隐忍,就是因为想到母亲。
  尽管病情仍旧时好时坏,寿美子却秉着恒心持续服药(话说在精神病医疗的领域里,持续半年也还称不上是有恒心就是了);而他将工作围裙送还给超商时,店长的那一句「真想看你父母亲是什么德性」——诚治可不想再让任何人用那种话去指责寿美子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店长其实是个好人,尽管知道诚治在别家超商工作过,也知道这个年轻人满脑子只想领钱和摸鱼,却还是愿意从头教起,而且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只是当时的诚治自觉尊严受辱,所以不肯接受店长的批评,干脆逃回家。
  逃避自己该承受的指责,这算哪门子尊严。
  况且,我的尊严在哪里?重考一年还考上文科私立大学吗?上班才三个月就辞掉吗?游手好闲一年半,在家跟父亲呕气,连母亲的异状都没有察觉吗?
  武诚治,你令母亲的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纵使这一刻能在父亲的帮助下重新振作,却无法改写自己这一页难看的学经历。
  所以现在,任凭这名谘商专员说话再难听,诚治也只能由他。这个人对求职者的不尊重和敷衍态度是众所皆知,恶劣名声甚至在网路上都传递了,但那终究是他个人的修养问题,轮不到坐在这儿有求于人的诚治出口批评。
  按理,遇上这事儿是该忍过就算了。来这儿与谘商人员吵起来的求职者不是没有(尤其以熟年男性居多),然而站在使用者的观点去看,在这儿撕破脸并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对方既不可能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反而还可能令自己今后的权盆受损。为此,中高年的非自愿失业人士更吃亏,因为他们不像年轻人,还可以使用网路版的Hello Work。
  这世界上多得是不合理的事物。每个人都有所忍耐。然而,一味隐忍也不合常理,正所谓孰可忍、孰不可忍。忍过头了,就像寿美子一样不堪负荷而崩溃;没有根据的自尊自妄,则会像从前的诚治那样疏离而冷感。
  「今天的征才都不合乎你开出的条件耶——你回去把条件重新考虑一下再来好不好?以你的学经历,这条件也开得太高了点。」
  这个职员显然是想草草结案了事,诚治倒也早就有这心理准备。不知是这人的父母没教他说话委婉的道理,还是他自己捧着了铁饭碗便狗眼看人低,忘了身为公仆的职责。
  「谢谢您。」
  同样有口无心地道了声谢,诚治起身离去。在这个社会生存,理想或自尊心是不可能百分之百实现的,正像做人处世的道理也未必处处通用。
  在第一家公司时,研修的过程让诚治起了疑心,于是他便认定那种做法不正确,那样的公司不可信任,不值得自己为它工作。
  因为我才是对的,所以我的道理应该是人人都会买帐。又或者,这世上一定有更赏识我的地方。
  怀着这样的想法辞职,无疑是天真到了极点,但却是等到寿美子发病之后,诚治才懂得反省与检讨。如此被动和后知后觉,也令诚治感到汗颜。
  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平等的。若是平等,就不会有「适才适用」这样的成语,而是人人都做相同的工作,得到相同的评价才是。
  那些因研修而激发工作热忱的人,或是处世灵活、懂得见风转舵的人,谁都可能成为将来的企业栋梁;至少对公司来说,两者都不可或缺。站在受雇者的立场,自己能对公司做出多少贡献,大可以藉由工作来各自表述,无论是长袖善舞,或是埋头苦干,也不过都是个人的能力罢了。
  无论如何,一个初出茅庐就端着满腹歪理来批判公司的菜鸟,公司绝不会视之为必要——这就是诚治。才进公司三个月,别说表现了,连工作绩效都还谈不上的新人,有多么天大的本领去评论公司的营运呢?
  当然,也有企业敢大胆采纳一般员工的意见,甚至全盘改变营运体制。每当电视上出现这一类的报导时,观众们总会看到员工们朝气蓬勃的模样,令人羡慕又嫉妒。
  镜头下,他们显得乐在其中,也一致认同工作充满意义,当然,在那背后所面临的考验必然更加严苛,但这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平衡。能够进入那样的企业,员工必然是一流人才,像诚治这样的二流货大概不会有容身之地。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家公司对自己表示欢迎,愿意说「我们需要你」呢?诚治已经跌过一跤,不只跌回到踏出社会的原点,如今也让心态归零,这一次,他发誓要一雪前耻。但是,交不出成绩单的他,无法赢得任何信赖。
  离开了就业中心,诚治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就在这时,一个看似上班族的年轻男子喊住了他。
  「这不是小武吗?」
  说是上班族,是因为那人穿着西装。当然,也不是穿西装就表示是上班族。求职中的诚治也都穿着西装。
  说巧不巧,那人竟是诚治第一份工作时的同事。
  诚治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就是带头喊出「在研修期间,我们就是演员」的人,也是个善识时务的佼佼者。
  「真的是你耶。喂,我矢泽啦。」
  幸亏对方主动报上了姓。
  「啊、喔……唷,你还记得我。」
  诚治辞职至今已过了两年。但见矢泽灿然一笑:
  「当然啦,同期之中就你最早辞职,印象蛮深刻的。」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这话仍然刺中了诚治的痛处。
  「你还在那……」
  「对啊,刚去跑外务,正要回公司。手上案子变多了,最近忙翻天。」
  历经那般可疑的宗教研修,矢泽还可以在那儿撑这么久。务实的人果然占优势。
  这一股酸气,令诚治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做得挺起劲的嘛。」
  矢泽闻言,脸上流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
  「该怎么说……工作嘛,还不就这样。你现在咧?」
  既是诚治主动言及对方的近况,对方想当然尔也会这么回问。
  「我……这个,呃。」
  见诚治吞吞吐吐,矢泽像是猜出了原由。在诚治走来的那个方向,Hello Work的招牌十分显眼。
  诚治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肩头便被矢泽轻轻一拍。
  「你要是不赶时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好久不见嘛。」
  若是推拒反倒显得自己没器量,诚治只好点点头。
  就近找到一家连锁咖啡店,两人各自买了饮料,走到窗边选了两个相邻的座位。
  「喂,你之前为什么辞职啊?」
  一坐下,矢泽就不避讳地切入中心。
  「难得一起熬过了那次研修,我看你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没想到你一下子就辞职了。」
  「嗯……可是,我在工作上其实适应得不好。」
  「才几个月而已,不用那么早断言吧?」
  「你够机灵,你不懂啦。」
  在今天的不期而遇之后,他和矢泽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或许是彼此都知道这一点,说起话来也少了顾忌。
  这么一来,倒也痛快。
  「我每天都捱骂,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一直在退步,差人家一大截。」
  「拜托。你就只看到自己……」
  矢泽毫不客气地反驳:
  「我也常被骂,而且还有人被骂得比你更惨、更多次呢。可是能撑两年都不放弃的话,不成才的人也会有点长进吧。结果你走了之后,一票比你更差的家伙也跟着走了。」
  成才和不成才——照矢泽这么说来,诚治猜想,自己搞不好被归类在成才的那一边呢。这倒是很令人意外。
  「你当时要是坚持下去,我觉得你会渐入佳境耶。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想不透你为什么就那样离职了。」
  「其实……」
  是因为我比你自大又狂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嘴上无毛,在工作上手之前都该接受磨练。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耐着性子熬过那些磨练。
  一个还不成气候的家伙,却要他人用独当一面的眼光相待,实际上又没本事——我就是这么蠢。
  尽管知道他们这辈子可能不会再相见,诚治毕竟不敢对着矢泽如此自我鞭笞。
  「就年纪小不懂事啦。被逼急了就开始怀疑,觉得那不是我员正想要的工作。」
  诚治自觉这话也不算说谎。矢泽一听,大笑起来。
  「钻什么牛角尖啊你。」
  「所以很后悔啊。」
  「能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这世上没几个人啦。我原本也想进一流企业的技术单位啊,但实际进到的,喏,你也知道,就是这家规模中上的零件制造商,而且还被分配到业务部门,既不是设计也不是企画。没办法,这就是现实。上头的人就是判断我适合干业务。我能说什么呢?是我自己同意公司的条件才进来上班的。」
  矢泽苦笑道。诚治的心中又是一阵意外。
  为人机灵,能言善道,反应敏捷的矢泽,在同期之中颇引人注目,怎么看都适合做业务,诚治也以为矢泽进公司就是想做业务。
  「……我以为业务是你的第三心愿。」
  「再怎么烂的大学,也没有一个工科出身的会拿业务做第一志愿吧。」
  矢泽又苦笑。
  「我是机械系的,工业设计才是我们的伸展台啊。我甚至退而求其次,把志愿公司的规模降了好几阶,就是没有一家的设计部门要内定我,我只好死心。」
  诚治读的是文组,在那间公司里只能选择业务或行销。他当时也曾因为自己不具备机械方面的知识而感到劣势。
  「做一个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会有成就感吗?」
  「干嘛,你问得好像在做职涯规划似地。」
  矢泽调侃道。
  「撇开成就感不论,我自己只把工作当成是一种生活手段罢了。你要过日子,要有稳定的收入,要顾全嗜好或兴趣也都要钱,所以工作只是我用来保障这一切生活乐趣的交换。既是保障,我就好好干,否则要是心存苟且被公司开除,吃亏的还是我。」
  「你真了不起。」
  诚治自然而然地吐出这句话来,引得矢泽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而且,做着做着,时间久了总会有成就感,也多多少少体会出它的意义。像我现在就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懂工业设计的业务』;那就是我的武器,利用它来说服顾客掏钱,好像也特别顺手,那时就会有一种爽度。」
  「原来是这样……」
  「那你呢?你……工作找得怎么样?」
  听完矢泽的话,他更不好意思坦诚自己怠惰了一年半。
  「嗯,其实……我一直到最近才重新再找工作。」
  「啊?那你之前在干嘛?」
  这下子,诚治更觉窘迫,当下只好打马虎眼:
  「……老实说,我妈得了一个有点复杂的病,得要有人整天顾着才行。那时我爸正忙,没法照顾她,到最近这阵子才有办法在晚上帮着顾,所以我都在工地做夜班临时工,赚钱贴补家用。」
  「咦,你该不会是因为要照顾你妈才辞掉?」
  诚治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让矢泽误以为他是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天啊!你真辛苦。那也难怪你心情郁闷了,压力大嘛。我奶奶之前生病,我妈在照顾她的那阵子也有点忧郁症咧。」
  听见矢泽脱口说出「忧郁症」三个字,诚治心中一惊。
  「不过你会去工地打夜工,倒让我很意外。你是读文科的吧?」
  「别看我读文科,我大学时可是室内足球社的。而且最近锻链得更结实了,你看。」
  他举起手臂,鼓起上臂的肌肉,矢泽便伸手来在那上头用力拍了拍。
  「哇塞,好强!你在工地做了几个月啊?」
  「算起来有半年了吧。边找工作边做的。」
  「你也太有毅力了。打个工可以练成这样,这工也不好打吧?要是我,大概一个礼拜都撑不了。我念书时打的工都是不耗体力的。」
  有这样的毅力,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
  临别时,矢泽这么对诚治说道。
  看他步履坚定地消失在人群中——那是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人才有的特有步伐——诚治心想,这一生大概再也没机会见面了。他们甚至也没互换联络方式。
  对照之下,诚治的步伐就像是斗败的狗。
  离职之后,空白的一年半。
  还把母亲的病拿出来当理由。
  「……我真差劲。」

  □

  回到家里,便见寿美子踩着无神的脚步走到玄关来迎接。
  「辛苦了。」
  每当诚治结束求职面试后回到家,寿美子对他说的总是「辛苦了」。她从来不问面试结果如何。
  现在的寿美子只能细声说话,而且语气没有抑扬顿挫。诚治以前不知道,说话时的抑扬顿挫也是要花精神的。
  与这样平板且有气无力的声音对话,对住在一起的家人而言,也是精神上的磨耗,所以诚一愿意帮着监督寿美子服药和回诊,却不怎么愿意和她说话。和寿美子聊天就像某种单向沟通,听者感觉不到话语中的情感;若拿牙牙学语的幼儿来作比喻,两者在意思传达上的障碍相当,差别在有没有哄小孩时那般的耐心。
  「你们住在一起,我觉得那才是辛苦之处。你知道妈健康时是怎么样的,现在有了对照,会更难以接受。」
  亚矢子也在电话中一再这么说道。所以,对于父亲除了盯药以外,总是避着不和母亲说话,她也不再多加责备。
  「可是你要尽可能用平常的态度去面对妈。」
  对于父亲和弟弟能做到哪些事、做不到哪些事,亚矢子有着明确的规划。她大概把与寿美子沟通的工作划分给了诚治,认为他能够胜任吧。
  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她认定诚一没有这个能力。诚一已经五十五岁,对这一类心理疾病从未了解,要他体会其中的复杂与微妙,从而正确应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妈只是说话声音没感情,不代表她真的没感情。你就多担待些,从她的措词和手势中去体会,多体谅她吧。」
  面对求职不顺的儿子,寿美子一直都用慰劳之词来取代关心,为的就是不使他感觉到压力。这样的细心,从她俞未发病时就是如此。
  之前,诚治在存放水电费收据的抽屉里,发现自己的国民年金缴款收据。四处打工的那阵子,寿美子要他拿薪水去缴年金,他总是嚷嚷着「年金早晚破产,反正老了也领不到,所以我不缴」,便把那些钱拿去吃喝玩乐,直到看见那一叠收据,他才知道母亲一直按月替他缴钱—从发病至今皆然。
  寿美子可以正常采买日常用品,也可以跑银行,只是现在的她反应慢,动作也慢,常使旁人感到不耐罢了。身为会计专业,诚一也曾表示要替妻子去办理银行事务,寿美子却说「只是去把你汇到户头里的生活费领出来,我可以应付」,显现出发病之后少有的坚持。
  若让诚一去处理银行事宜,他就会发现已经成人的儿子至今仍让家里代缴年金费用,到时势必不肯纵容,说不定还会叫诚治把过去的费用也一并还出来。或许有这一层顾虑,寿美子才不肯让丈夫代劳。
  从那之后,诚治在给家用钱时必定加上年金费。至于既往的份,他已立誓,一找到稳定的正职,就要如数还给父母。
  「诚治,衬衫先脱下来洗。」
  「不用啦,才穿了一次,反正后天还要穿去面试。」
  「不可以这样……」
  尽管是平板的语调,寿美子仍旧坚持:
  「看起来不脏,但已经沾到汗了。白衬衫穿过就要洗,否则领子和腋下会有黄渍。勤洗反而穿得久。」
  「好吧好吧。」
  诚治一面走向洗脸台,一面脱下西装外套,然后把衬衫和袜子脱了扔进洗衣篮,顺便也脱掉长裤。回头想去拿外套挂起来时,却见寿美子已经将它和西装裤挂在一起了。天气渐渐变热,诚治习惯在家里只穿着Hanes的白T恤和四角裤走来走去。
  「你也去换个像样点的衣服。」
  「要出门时再换就好。在家那样穿多麻烦。」
  「真是……」
  面对寿美子时该采取怎样的言行举止,诚治已经想好了。他并不打算当她是个精神病人般小心翼翼,而是想让她察觉不出任何改变。
  这一点做起来非常不容易,露出破绽是常有的事。
  「妈,你的药吃了没?」
  他今天一早就去了Hello Work,出门前把中午的药放在饭桌上,让寿美子自己吃。
  「吃了。」
  不经意地往厨房垃圾筒一瞥,里头果然有捏过的塑胶药壳。
  「你不相信妈呢。」
  「对啊,看你的左手嘛。」
  寿美子左臂上的伤痕果然没有消失。诚治在网路上看过割腕的图片,那复元后的痕迹与寿美子的如出一辙,寿美子甚至可以算是下手重的。
  当街上的行人已经开始穿起短袖,寿美子外出时仍会加一件长袖衫,就连到阳台晒衣服、到附近去倒垃圾时也不例外。幸好,爱美的女性多,不分年龄都怕晒黑,她们即使在夏天也同样穿戴着长袖衫和帽子,因此寿美子的装扮看起来便不那么奇怪(会发现这个现象,也是因为诚治在意寿美子的伤痕,最近才开始观察的)。
  「那我签下去罗——」
  他在父亲按月做好带回来张贴的检查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自从冈野医师拿住院之事吓唬寿美子之后,寿美子在服药上似乎不敢撒谎了。
  只不过,持续回诊的这半年来,药量不减反增。冈野医师解释,这一类的药物就是如此,
  要等到病情明显好转时才会逐次减量。如此可见寿美子的状况离「好转」还差得很远,而半年的治疗与服药确实只是「小意思」而已。
  亚矢子也会在电话里这么解释。
  诚治把姐姐和医师的说明列在一张纸上,将它贴在厨房墙壁最显眼的地方。上头密密麻麻的叮咛,就是担心寿美子惧于药量增加而不正确服用,所幸「住院」的恫吓力更强,让她不敢不听。
  「妈,我去看我的履历信箱有没有面试通知,你有事就叫我。」
  想到寿美子即使受心病所苦,却仍不忘对儿子的体谅和顾念,但这儿子竟对着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旧日同事,用她来掩饰自己的怠惰。
  此刻的诚治,无法面对心中的惭愧和羞耻。

  走进自己的房间,诚治打开电脑。
  除了Hello Work以外,民营的人力资源公司也在网路上提供各项征才服务。身为网路世代,诚治当然也到处登录了自己的履历。
  只不过,今天又是没消没息。
  进入Hello Work的首页,他点进以前从未用过的三思见信箱」页面。诚治知道,从这个页面发出的讯息,都会送到厚生劳动省的电子信箱去。
  该页面采用表格形式,分为「申诉」、「改进与指教」和「询问」三种。使用者的个人资料则是随意输入。从一旁的附注看来,以「申诉」和「改进与指教」为主旨的意见,基本上是不会回覆的。
  诚治选择了「申诉」。既然不会回覆,他就不必输入正确的个资。唯一必填的电子信箱,他就随便输入一个自己没在用的免费信址。

  主旨:东京都某某区的Hello Work职员
  我要投诉东京都某某区的Hello Work职员。
  该中心职员的某某先生言词苛刻,态度轻忽,经常和申请人发生争吵。
  有这样的职员在,不仅会令民众的求职意愿受挫,也已使许多申请人产生不良观感。希望贵单位能多多考量民众的心情,妥善处理。
  我个人认为,某某先生不适合在第一线经办谘询业务。
  倘若某某先生继续担任谘商员,务请指导并改善该员的服务态度。
  使用者敬上

  送出讯息后,诚治往后一靠,斜倚在椅背上。
  那人对诚治的言行和态度,好歹还在他可以忍受的程度之内,但其他人可是闹到脸红脖子粗,或甚至当场拍桌子走人。他们想必遭受到更令人不快的待遇。
  诚治不动口也不动手,只是要那个自以为坐在柜台后面就受到保障的公务员体会一下民众的怨气;让他明白,死老百姓还有这一招可用。
  政府的公务单位收到这种行政投诉,不知会如何处理,反正这意见会传达到上层组织,这就够了。
  被那名职员激怒过的人很多,所以这不是私怨。诚治看着讯息发送的画面,在心中替自己找了这样的藉口。
  话说回来,诚治这么做,确实有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感,跟矢泽和寿美子见面之后的罪恶感因此得到发泄也是事实。
  只能说时机太凑巧,或者恶职员的运气不好。他对那名职员不满已久,上网申诉的念头不只一次有过,偏偏又在今天受到矢泽和寿美子的刺激——前者的积极向前,后者的细心体贴。既有意见信箱的设置,就是为了聆听申请人的意见,民众行使此权力也属正当。
  出气的快感混杂了一丝自我嫌恶,因为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用行使权力的理由来将这公报私仇的行为正当化。
  ……算了。
  这股不舒服的感觉,他得收拾收拾才行。
  就拿这个职员当一个借镜吧。俗话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诚治不知道自己会从事什么行业,但他会努力做到圆融委婉,尊重他人,免得像那恶职员一样。

  □

  「诚治,怎么没精打彩的?」
  当天晚上在工地,好几个同事都来关心。
  「工作找得不顺利吗?」
  粗犷而不拘小节的他们,提起这话题全无顾忌,倒也让诚治的心情轻松许多。寿美子那委婉的顾虑固然也值得感谢,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啊,都找不到。二流大学毕业的打工族,在社会上很难混啦!」
  诚治自我调侃地笑道,一面用铲子铺平刚刚倒下的柏油。
  「我跑Hello Work,跑到好像只是为了去听谘商员挖苦我的。」
  「哎,公家单位就是那样。找不到工作有多苦,他们才不懂。」
  「不过,找不到工作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
  他继续佯装开朗。
  「我们这种二度求职的,在外头的起薪都比这里的工资还低。我在这里做得越久,存钱越快。」
  上个月,他的存款已经超过一百万圆了。
  「说的也是,你当初来这儿打工,就是想多存点钱给家里急用。」
  亚矢子交托给弟弟的那一百万圆,言明是为了母亲才可以动用的急备金,用了也不必还。可以不经任何人同意就动用那么一笔数目,可见亚矢子早在单身时就已经具备相当财力。
  诚治不由得佩服自家老姐的气魄与理财本领,同时也为了自己迟迟找不到工作而心焦。他有时也想,干脆耐着性子耗下去,继续在工地做上一年半载,等有条件够好的工作才去就职。
  存款目标虽已达成,但要像姐姐那样面不改色地砸下百万圆而不影响生活,当然要准备高于百万圆的存款。这个工再打一年,诚治盘算,应该可以存到三百万。
  因为长期持续,当初着眼于快速存钱的这份工地兼职,如今竟成履历表中最亮眼的资历;但反过来说,要等到寿美子的病情好转,说不定反而使诚治少了一分筹码。
  诚治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使劲儿铺柏油。这时,一名同事朝他喊道:
  「对了,工头叫你今天收工之后到办公室去一趟。」
  工头就是指挥工程进度与一切调度的负责人,经常到现场来巡视,威风凛凛就像古时候的骑马将军,可说是「大叔中的大大叔」。
  诚治并非固定的工班,只是临时兼职,至今还不会被他单独点名过。
  「哇咧,我做了什么吗?」
  见诚治心慌,众人都笑了。
  「要是那样,老爹早就杀到现场来劈人了。别紧张啦。」
  「对啊,他来的时候也没训话,你就放轻松吧。」
  结果直到收工为止,诚治都觉得心神不宁。

  收工之后,工人们成群回到组合屋搭建成的公司,把工具归位后,在更衣室换下工作服,打完卡就各自回家。
  诚治也换上便服打卡,然后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一间组合屋。
  「打扰了,我是武……」
  办公室里,一个啤酒肚大叔正吞云吐雾地在翻阅文件,闻声便抬起头来。诚治认得他就是工头。
  「唷,你来啦。工时卡呢?」
  「我来之前打过了。」
  「哦——你这小子挺一板一眼的。」
  这是在公司上班时才会听到的赞美,令诚治不由得吃惊。一板一眼?我吗?怎么说?
  「有些人就不会打卡,把跟老板谈话也算在工时之内,想多捞点工资。」
  「啊,可是你叫我收班了才来,而且我想,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就可以看出你守份的个性。是父母教得好吧。」
  说到一板一眼或守份,诚治也听别人这么形容过父亲,这令他心中有些复杂,但听到后面那一句,他便老实地感到高兴—为了母亲。
  这时,工头起身,往旁边那看似沾满灰尘的沙发上一坐,诚治也略带惶恐地在他对面座位坐下。
  「呃,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哎,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要找你来骂的。」
  听了这话,诚治才松了一口气,挺胸坐好。
  「我这里是子公司兼包商,你知道吧。」
  这是一间由母公司出资成立的小型股份有限公司,营业项目以承包土木工程为主。母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听说公司所在的大楼整栋都是自有物产;相较之下,子公司这儿只搭建了几间组合屋,到处堆放着资材和重机具,显然是着眼于工地现场的管理,临时性的意味浓厚。
  「前几天,我跟社长见面,聊到我们工地有个做了好一阵子兼职的年轻人。我说觉得你很了不起,社长也说,你能一面照顾你妈,还能在我们这儿做这么久,让人另眼相看。」
  「哦……谢谢您。」
  见诚治道谢,工头却皱起眉头来。他抓了抓头:
  「先别道谢,搞不好对你而言是件麻烦事。」
  「……是?」
  「社长说想叫你去母公司做行政管理的正职。」
  在这儿做正职的可能性,诚治压根儿都没想过。事情来得太意外,他也忘了要答谢赏识,工头倒也不责怪。
  「我老实告诉你,要到我们公司上班,在工地绝对比坐办公桌好赚。母公司那里是家族企业,主管只会用自己人,外人爬得再高,也不过就到部长而已,薪水跟升迁机会也比外头还低得多,所以我自己也宁可来现场做指挥,不要去坐办公桌。」
  「呃……那——」
  诚治想说些什么,却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只不过,他不否认那一瞬间的动心。自己找正职缺已久,就业市场又长期低迷。
  就算薪水不高,至少是个正职员工——万一推掉这差事,又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那该怎么办?
  「你可别妥协。」
  像是看穿了诚治的心思,工头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我知道你找工作找了很久,也知道现在景气不好,但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们总公司待遇更好的工作机会。几个在我们母公司做了十年的人,三十多岁也有家庭了,他的月薪可是连二十万圆都不到。所以他们那里常常在换人。」
  这是当然。人事上,家族企业必然以亲族为优先。
  「公司规模很小,突然有员工辞职也不碍事。基本上,他们的案子只往我们这儿丢,通常
  都是我们主动去接,所以母公司的制度不会改变。以那边的环境来说,大概只有不缺钱又住得
  近的女职员才会稳定待下去,男人若要养家,除非是他们的亲戚,否则不可能干一辈子的。」
  诚治渐渐感觉到工地比较可靠,而母公司对这间子公司的影响力有限。第一线不只是实赚实拿,而且为了留住工人、维持工期与品质的稳定,公司会给予较优厚的待遇。当然,这其中必定有工头对工人的体恤。
  「所以我后来告诉社长说,既是正式雇用,也得让你做我的部下。我的意思就是不打算放你离开工地,社长好像也就死心了,但我这话说出口了就算数。你姑且考虑看看吧。」
  「好……好。我可以多想几天吗?」
  「可以。你尽管慢慢想,这件事不急。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啊,你可以回去了。」
  见工头站起,诚治也起身。

  回到家里,换下衣服,吃过消夜,诚治才去看寿美子的服药表。严谨的诚一已经签了名,看那笔迹是尚未喝酒时的样子。为了做好监督,现在的诚一都等到寿美子吃了药才进行自己的晚酌。
  要打工的日子,诚治是早上起床后洗澡,晚间下班后便只是简单淋浴,把汗水冲掉。
  看看父母已经睡熟,诚治从浴室走出来,便直接走上二楼。
  躺在床上,他仍然反覆思索着刚才工头说过的话。
  在那个职场,担任工头的部下,指挥工地调度。就这么过一辈子。
  在那儿打工的感觉确实很好,心情轻松又自在。工班的大叔们爽朗豪迈,不拘小节,与他们相处十分愉快,就连寿美子的事,也是因为有他们的关系,诚治才得以维持住心理平衡。
  但也因为如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有那个本事可以指挥他们?
  工头的提议,八成是因为诚治读过大学,但那帮大叔们可不是一个二流大学生就能管得住的。当然,诚治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可要做到工地监督之类的位子,那还久得很呢。
  「不知该怎么思考才好……」
  要是能有个人来商量商量就好了。
  这种时候,该找谁商量——还是找父亲?
  行不行啊?
  怀着微妙的不安,诚治决定配合诚一的时间,明天早点起床。

  「那个——」
  一早起来和诚一共进早餐,但见了那张板着的面孔,诚治退缩了。他隐约觉得,父亲听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会儿便能料想得到。
  「什么事?」
  「没事。」
  被父亲一催,诚治决定打退堂鼓。没想到诚一拉高了声调训道:
  「你有话要说不说的真教人不痛快。既然都开口了,就把话说完!」
  「就……如果我说要在建设公司上班,你觉得呢?」
  「不错啊。哪家公司?」
  「不是,就我现在打工的这个单位在问……他们是专门承做道路工程和上下水道土木营造的,老板说叫我将来去做工地指挥,或是工程监督之类——」
  「开什么玩笑!」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父亲爆出一声怒喝,吓得诚治脖子一缩。
  「可是将来的薪水蛮不错……」
  「我花钱送你上大学可不是让你去挑砖头、搬水泥的!」
  「你别这样歧视人家!而且一流的建筑公司不也有营造部门吗?承揽工程时也需要有人经办行政业务吧!」
  「少跟一流企业混为一谈!综合营造商的土木都是搞专业管理的!你打工的那单位不过是上游公司转包出去的下游包商——搞不好还是下下游!而且还是搞工地,连行政或庶务职都扯不上。免谈!」
  「他们也是认真工作的人,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轻他们好吗?爸你这样才是心胸狭窄吧?你不是从小就教我们职业无贵贱,做人不可以分高低吗?现在又端这架子瞧不起人家!」
  「少罗嗦!反正我不同意!」
  诚一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饭桌上,然后气冲冲地起身,把寿美子的药拿出来丢给诚治。
  「今天早上的你负责!」
  坐在丈夫和儿子中间的寿美子,这时已经吓得僵住了。
  即使动怒,该做的事情也不或忘,也许就是诚一随年龄磨出来的老练;身为亲人,这一点也令人感激,但是——
  「……拜托,别让我幻灭啦。」
  诚治咬着饭粒喃喃自语,觉得像在咬沙子。
  诚一虽以高级知识份子自居,却用歧视性的眼光去看待蓝领阶级,而且偏颇得离谱。
  诚治忍不住又拿工地的同事来和父亲相比。两者同属一个世代,但工头和那帮大叔们可令人服气多了。
  我今天可以跟你好好相处,你以为是靠谁的帮忙?要不是这些做粗工的大叔给我建议又鼓励我,我到现在还在跟你冷战呢。你以为坐办公桌就比较高尚,但工头叫我做工地可是为了保护我,因为他知道在母公司坐办公桌反而吃亏啊。
  器量相差得这么多,诚治不禁难堪。诚一和他们真的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吗?
  「妈,我们只是聊工作的意见不合而已。吃饭吧。」
  见寿美子还愣着,他便如此说道,寿美子这才开始动筷子。吃了几口,便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你爸他……他是担心你才说那些话。如果那真的是你想做的工作,你好好去讲,他一定会懂的。事情来得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才会那样。」
  是吗?谁知道。
  诚治没把这心思说出口,免得母亲听了难过。
  看着寿美子吃下餐后药,诚治在记录表签了名。想起这张表刚贴出来时,自己终于对父亲产生的感激之情——
  「可别轻易原谅他。你要是对他怀抱期望,只会像我一样一再失望罢了。」
  难道真像姐姐说的那样?
  诚治只是想找父亲商量,不代表他已经决定接受工头的提议。商量不就是拿不定主意时才要做的事情吗?看在父亲年长而阅历丰富的份上,才想听听他的意见。
  反正白领才高尚,不做白领就免谈。这话倒还真像是诚一会说的话。
  「妈,我再去睡一下。」
  若不是为了想跟父亲谈一谈,诚治这会儿还在睡觉呢。
  不知睡了多久,诚治被敲门声惊醒。他看了看时间,刚过中午。
  「诚治,你醒了吗?」
  寿美子在门外问道。诚治应了一声,便见房门打开。
  「有公司寄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信封袋,上面印着企业标志。那是诚治日前应征过的一家医疗仪器制造商。
  以往在挑选工作机会时,诚治都以薪资和待遇为第一考量,后来改以录用方式为判断基准,于是才向这家公司投递了履历。这是一家有三百名员工的中小企业,诚治原本不敢高攀,但该公司的征才分为笔试和面谈,而笔试考的又是诚治擅长的SPI,他决定搏一搏。
  医疗产业与诚治的主修领域无关,不过,家里有一个病人在,让他对这个产业产生了兴趣。当然了,若是一直局限于主修科系,诚治能选择的行业会更有限。
  接过信封,那手感和以往的履历退件完全不同。难怪寿美子要特地来叫醒诚治。
  诚治急忙拆信来看。那是笔试合格的通知函,信末并注明下周的面试日期。
  「妈,我通过了笔试,他们叫我下个礼拜去面谈。」
  「太好了,诚治。恭喜你。」
  自从寿美子发病以来,这大概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只是笔试过关,搞不好会空欢喜一场,你别太期待哦。」
  「但总是好事啊。你看,你已经抓到找工作的诀窍了。」
  是啊,原来勇于挑战也会有好结果。诚治自知学经历不佳,从来只敢向十数人、最多五十人规模的公司投递履历,殊不知越是小公司越走精兵路线,要求的是即战力,反而不愿意耗费时间和成本去培训没经验的新人,又因为公司规模小,能给的待遇还不见得好。
  就社会的普遍观点来看,诚治早已定位自己是「长期打工族」,但他的第一份正职是在大学时应届录取的,照那个顾人怨的Hello Work专员的说法,「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应届录取」。
  既然如此,不如大胆地把这「第二应届录取」的优势也给纳入考量,厚着脸皮去和那些大学生们拼笔试算了。打定这个主意后,诚治便积极寻找设有征才笔试的工作机会——趁着自己还没忘记在学求职时参加各种考试的要领。

  □

  当天晚上,诚一回到家,带着怒意嚷嚷着找诚治。
  「干嘛这么大声,很吵耶。」
  走下楼时,诚一已在起居室里等着。诚治一在他面前坐下,他便将一叠小册子往桌上一扔。
  那些全都是企业简介。
  「随便选一家你喜欢的,我都有办法把你弄进去!」
  那副傲慢的态度,立刻把诚治给惹毛了。
  「你什么意思啊!」
  「我把儿子养到大学毕业还让他去做工,不如卖我这张老脸去关说还像样点!」
  改口用「做工」来取代早上说的「挑砖头、搬水泥」,也许是因为诚一自己都觉得后者充满了歧视意味吧。
  「你搞清楚!」
  王八蛋。为什么要这么不明事理。为什么讲也讲不听。
  「我又不是已经决定了才来跟你讲的!叫我去上班的是一个我尊敬的人啊!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决定,所以才……」
  诚治的喉头一紧,讲不下去。
  却在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替他把话说完了。
  「才想跟爸爸商量,是不是?」
  那声音细得竟令空气也为之肃然。父子俩都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寿美子。
  「诚治,你也要体谅你爸。你爸这个人,一反对起来就是不顾一切地反对,每次讲了不该讲的话,他都非要等到事后才会发觉。他就是这样的人啊。而且,他也不懂得向人家赔不是……」
  做错了事,后悔了,却拉不下脸去道歉。所以—就来这一招?
  看着桌子上的简介,诚治开口了
  「……拜托你,不要塞这种东西给我。要是我真的走投无路,我自己会跟你说。所以,你要道歉啦,不是跟我,是向那些照顾我的人道歉,因为你讲那种话看不起他们。也拜托你好好地陪我商量,不要拿自己的人脉来让你儿子难堪。我也想尊敬你啊。别让我瞧不起你啦。」
  说着说着,诚治发觉自己低下了头,前额几乎都要碰到桌面。
  在一段仿佛无止尽的沉默之后——
  「……是我不好。」
  他听见诚一这么说道,而那声音小得几乎要听不见。抬起头,却见诚一避着他的视线,老大不情愿似地咕哝起来:
  「对,也许我这个人就是自命清高,动不动就看轻别人,但我是怕你为了找不到工作而逼自己妥协,况且我也不清楚你究竟喜不喜欢这份工作,或者是喜欢那边的同事。你之前找的工作都是行政或业务方面,突然就说要做这种劳力密集的事情,转变也太大了。假使你是因为现在待得舒服才想转做正职,那是你贪图安逸、不敢面对挑战,我一定反对到底。我们公司做综合贸易,也和营建业有往来,我当然知道工地的收入有多好,但那些意外事故我也听多了,闹出人命也是时有所闻。干工地监督的就是要为这么多的人命负责。你的性格轻率又冒失,我是你爸,当然不希望你进一个危险性这么高的行业。」
  为什么这些话不一开始就说——诚治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说来说去,寿美子终究是最了解诚一的人。这个家毕竟是她和诚一携手建立的。
  「我知道了。你的意见我会听。公司叫我慢慢考虑再回覆,我会重新再想想。谢谢爸。」
  诚治说完,便往二楼走去。他待会儿要去打工,已经先吃过了晚饭。

  来到工地,大叔们全都围了上来,直问「昨天工头跟你聊什么」。
  「没有,呃……」
  诚治支吾。
  「少来了。其实我们已经知道啦。」
  众人见他忸怩,便取笑起他来。
  「唉唷,别闹我啦!我本来差点以为工头要把我卖给总公司了耶!」
  「不会不会,不过你确实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见这群年逾半百的壮老爹们神情严肃,加上出门前才听过父亲的那番话,诚治不禁忐忑。
  「呃,可是……要做工头的直属,我怎么好意思。」
  「他有没有讲母公司的毛病给你听?」
  「有,讲了一些。」
  「我们公司可以说是靠这家子公司跟工头在撑的。」
  工头的正式职称,就是子公司的社长,可是他自己不喜欢,因此只有对外才使用这个头衔,尤其是在承揽工程时。
  「工头其实也是那边的亲戚,算是蛮远房的姻亲,所以那边的人把他从钱多事少的母公司踢到工地来,幸好工头自己也喜欢干工地的活儿,所以他说他无所谓,只是母公司那些人吃饱不干事,领的却跟我们这边一样多,工头看不顺眼罢了。他很想把我们这里独立出去,另外搞一家公司,至少不用看母公司的脸色过日子。所以他才想要你来帮忙。」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公司内幕,诚治只能睁大了眼睛:心想:工头也真辛苦啊。
  「独立之后,公司需要行政跟业务。你说会计管帐还可以花钱找外头的会计师事务所处理,问题就是搞行政跟业务的人不好找,现在是工头和几个工程监督勉强弄一弄,但工地一忙,他们就应付不来了。工头就是想把你栽培成专门负责那些事情的人啊。」
  「那……可是——」
  诚治仍然困惑。
  「为什么找我……?」
  「起码你读的那间大学,我们都听过名字。」
  「听过是听过,却不是什么好学校啊。二流而已。」
  「我们这种没名气的粗工,就算是三流大学的都不肯来了。」
  一人这么说完,另一人插嘴说:
  「而且你这小孩,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讨人喜欢又正派,凭我们的水准是请不到的;母公司大概请得到,只是那边条件太差,你一定马上就跑掉。」
  工头昨天完全没提到这些事。
  「我们做工地的活儿是第一流,但要用脑筋就没辄了。工头既然都亲口跟你提了,我们也希望你能当他的左右手。你的人品,我们都信得过。」
  长到这么大,诚治还没听谁这样夸奖过他,差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要不是我妈生病,我也是在家好吃懒做,过一天算一天的。那时到处打零工,一不爽就辞职,做得很差劲,完全不上进。」
  「但你后来不就振作起来了吗?我们也都亲眼看到的。眼见为凭哪。」
  这时,又有另一人打岔:
  「好了好了,别拿公司的问题去逼诚治,免得他做起事情来都没心思。」
  众人于是就此打住,各自拿了工具便往工程车走去。诚治也坐进其中一辆。
  想到工头避重就轻,没拿公司的压力来逼这个刚出社会的年轻人做决定,诚治不禁更加尊敬他了。
  同事们说的没错。理工科也好,文法商也好,一般的大学毕业生不可能把如此没没无闻的小型土木营造商给放在眼里——它旗下的工程承包商规模更小,也就更不用说了。凭诚治的学历,能招募到像他这样的人才都算是为公司添光,工头等于是和母公司的社长公然抢人呢。
  但是工头对这一切都只字未提。多么磊落的胸襟。
  我想在这样的老板手下工作——自然而然地,诚治这么想。

  □

  医疗仪器制造公司的面试日到了。
  整装完毕,诚治搭上西行的电车,朝那家公司出发。该公司基于土地成本的考量,把管理处和工厂设在同一地,虽然仍在东京都境内,却是十分偏僻的区域。所幸,诚治从家里出发,单程还不到一小时。
  他暂且把工地的事情搁下,专心想着面试的种种。
  参加笔试时,诚治便觉得那儿真像偏远山区,几乎不像是东京。离公司最近的电车站是个小站,只有平快车才会停靠。以这样的地理条件,诚治料想竞争者比较少,才大胆去应征。
  从车站到公司要步行十五分钟左右。一路上,他看见好几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大概也是来参加面试的。他记得,这家公司征才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以下。
  到了公司,诚治被带到会客室等候。当应征者到齐时,会客室里一共有十五人。不久,有个中年女职员来向他们说明,今天的面试将从下午一点开始,采集体面谈形式,以五人为一组,所以他们将分三组同时进入面试场。
  第一组入场的时间快到了。诚治拿出已调整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正打算关掉电源时——手机就在他的手中震动起来。
  液晶萤幕上显示着家里的电话号码。是母亲打来的。
  诚治犹豫了。
  要不要当做没看到,等面试结束再回电呢?可是,寿美子明知面试的日子就是今天,是什么理由让她特地在这时打来?
  诚治起身走出会客室。手机仍然震动着。寿美子没有挂掉电话。
  来到走廊,诚治压低了声音,接起电话。
  「喂?」
  「诚治?诚治?是妈,对不起。今天是大日子,但妈还是打电话吵你,妈对不起你。诚治?对不起啊,是妈。」
  电话那头,寿美子的声音在发抖,显得异常激动。要她直说来意,她却一个劲儿地道歉再道歉,完全讲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我快要面试了,第一组再过十分钟就开始了。」
  「我的药……」
  诚治下意识地抓紧了电话。
  「药?药怎么了?」
  「不见了……我找都找不到……怎么办,我已经吃过午饭了,怎么办?妈一直找不到药在哪儿,怎么办?」
  「冷静点,旁边的抽屉有没有找过?」
  「有啊,可是都没看到。怎么办?诚治,妈是不是得去住院才行?妈该怎么办?万一要住院怎么办?」
  不行,她已经陷入恐慌。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中——把问题丢给父亲吧。但诚治马上打消了这个主意。遇到这种情况,诚一只会在电话里怒骂寿美子,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又要闹出自杀事件。
  「就这么一次,晚一点吃药应该没关系。我面试一结束就马上回家帮你找。」
  「可是冈野医生说,这药一定要每天准时吃才行,不然就要途我去住院啊。这是餐后药,妈已经把饭吃完了,不吃药不行。」
  寿美子一股脑儿地重复着同样的话。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
  「妈现在就去冈野医师那儿,再去拿药就好。」
  「不可以!你不准出门!」
  最可怕的是,寿美子领有驾驶执照,而他们家里有汽车也有轻型机车。她上市场或去银行都骑自行车,不过冈野诊所路途较远,开车去会比自行车或大众交通工具要方便得多,这会儿她又执着于餐后必须服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驾车出门。
  「我现在马上回去!我先挂电话,等一下就打给你。你绝对不可以出家门!否则我们断绝母子关系!」
  丢下这恐吓性的最后一句,诚治挂掉电话,随即往公司的玄关走。这儿没有访客柜台,但旁边有一间办公室。
  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名中年女职员,就是刚才来会客室做说明的那人。这就更好办了。
  「不好意思,我是待会儿要面试的武诚治。」
  「是,有什么事?」
  「能不能请教您,我会排在第几组面试?」
  假使是第一组,他便可以很快回家。诚治在心中估算着。第二组预计是三十分钟后开始,那么回到家的时间恐怕要等到两个小时以后,但也还骗得过寿美子,说这样的误差尚在容许范围之内。
  可是,万一排在第三组——
  「好……」
  女职员带着摸不着头绪的表情退回了办公室。正在办公的其他职员们不断地斜眼打量过来,诚治只能窘迫已极地低着头站在门口等。
  女职员走回来了。
  「武诚治先生,你排在第三组。」
  运气差就是这么回事。诚治不肯死心,又跟女职员说:
  「对不起,我家里有病人,今天白天都一个人在家,偏偏她现在好像发作了……我想早点回去看看她的情况,能不能把我改在第一组呢?」
  她又走了进去。这一次,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出现。
  「我问了人事部,他们说没法儿给任何人特别待遇……不好意思。」
  「……好的。是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对不起。那么,麻烦您取消我的面试好吗?」
  「你能不能跟别的家人联络,或是改叫救护车去呢?」
  这个提议应该是出于同情,可惜诚治都办不到。
  「谢谢您。不过,这个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可能在今天联络到别的亲人了。是我太失礼,真的很抱歉。也请您代我向人事部致歉。」
  说完,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
  快步走回会客室,诚治拿起自己的手提包便往外走。关上房门之前,他可以感觉到那十四个求职竞争者一起投来的好奇眼光。
  走廊上贴着严禁奔跑的标语,诚治只好忍着不跑。一走出玄关,他就拔腿狂奔,同时拿出手机拨回家里。
  「妈?你在家!」
  「在……在家,但你今天面试,妈一个人去医院就好……我记得路怎么走。」
  「来不及了啦!我已经取消面试了!我马上回去,你一定要在家里等我!冈野医生刚才跟我说了,餐后药可以晚两、三个小时才吃,不会有问题的!」
  这当然是骗寿美子的。把医生的名字端出来,只是为了镇住寿美子的慌乱。
  「可是他上次说,药量增加了,所以要正确服用……」
  「这么一点误差没关系啦!」
  的确,当药量增加时,服药方式也必须更精准,但也绝不是仅仅一餐份的误差便会要人命。医院若是开出那种药,必定会跟家人确实叮嘱才是。
  寿美子闹出自杀,是因为她完全没有依照剂量和时间来服药。一日份的药剂,她等于只服用了半日份,而且是天天如此,这样的误差当然不只是「一点点」而已。
  「听好哦,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什么都不要再动了,等我回家就好!你放心啦!我回家就没事了,你别再想东想西了!」
  「可是妈碍着你找工作……」
  「反正又不一定会录取,今天有十几个人来面谈耶!而且以后还有机会!」
  他边跑边讲,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勉强装快活:
  「你也别认定我取消一次面试就完蛋了!我哪有这么差?真的不行,还有爸可以去说情嘛!我要挂断了啦!你若还担心就再打给我!反正你绝对不可以出门哦!」
  实在是喘不过气来了,诚治才挂掉电话,将手机收起来,专心跑步。
  步行到车站的十五分钟,这次只花了一半的时间。
  回到家里,他先朝车库打量,然后松了一口气。汽车、轻机和自行车都在。
  可是玄关门没锁。
  进门一看,车钥匙已经被拿出来放在鞋柜上。看来,寿美子真的差点就要开车去诊所了。
  再往里头走,寿美子就瘫坐在走廊中间。
  「我回来了。」
  「对不起啊,诚治。你在面试,妈真对不起你。」
  「算了。妈,你去房间休息,我来找药。」
  说时,诚治打开父母的卧房门,当场就愣住了。那儿就像是被小偷闯空门般地凌乱不堪。
  「妈怎么能休息……妈毁了你的面试。」
  「那你来先把房间收拾收拾,我去厨房跟起居室找一找。」
  诚治继续转向厨房,但那儿的惨状更甚。起居室也是。没有一格抽屉还在柜子里,抽屉里的物品全都在地板上,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快速浏览一递,确定药盒真的不见了,也不在一向摆放的碗橱抽屉里。
  这样很难起头。诚治回到卧房,对着正在收拾房间的寿美子问道:
  「妈,你今天做了什么平常没做的事吗?」
  「平常没做……?」
  寿美子一脸茫然。她的思绪正混乱,这种问题似乎难度太高。
  「你把早上起床以后做的事一件一件讲给我听。」
  「……起床……做早饭……叫你爸爸起床……叫你起床……」
  「然后大家一起吃早饭,对吗?再来妈你吃了药,爸在表上签名,这时候你的药都还在抽屉里。再来呢?」
  「我就收拾碗筷……去洗衣服……打扫……」
  说到这里,寿美子说话的节奏变了。
  「想到碗橱里可能积了不少灰尘……最近都只是大概抹过,没有彻底清理……我就想,今天把碗橱清一清……」
  「好,那我知道了。来,我们继续收拾,这里收拾干净之后,你再去整理起居室。」
  丢下这些指示,诚治起身离开。要他来整理房间也行,只是怕寿美子日后会搞不清或记不得东西放在哪里,到时又要陷入恐慌。诚治只能用从旁辅助的形式来帮她收拾房间。
  回到厨房,诚治站在碗橱前,心想药一定就在这附近。满眼的凌乱只是假象,不要去看,要去想像寿美子的行动。
  她说碗橱里有灰尘,想要清理干净。
  拿出碗碟,放在饭桌或流理台上,然后拿湿布擦拭碗橱内部。全都擦干净之后,将碗碟摆回去时,索性摆整齐一点儿。
  诚治重新检视整座碗橱:碗盘的摆放位置和之前稍有不同,抽屉里面的物品也是。看得出寿美子细心整理、为了使用更方便而设想过。
  那么,她很可能也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方便擦拭之外,也重新摆放。
  药是最重要的东西,少吃一顿就得被送去住院,这会儿拿出来,可不能随地乱摆,免得跟杂物混在一起就弄丢了—千万得找个妥当之处暂放,等会儿再摆回抽屉里。
  好,所以,这么重要的东西要先放哪儿呢?应该不会放在低处,那会妨碍打扫工作。再想想寿美子的身高和手长,若是踮起脚尖——摸得到。
  果然,就在碗橱顶,而且是那一格抽屉的正上方位置,诚治找到了药盒。寿美子一定是忘了将它摆回抽屉,甚至忘了自己会因为打扫而移动过它。
  于是,等到午餐过后该吃药时,拉开抽屉一看,只见药盒不翼而飞。
  如此忘性,健康的人尚且难免。寿美子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情绪上的异常波动和转折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的。
  「妈!你来看!」
  诚治立刻大叫,便见寿美子步履虚软地走出卧房。
  「我找到了。」
  寿美子一脸愕然,来到厨房,接过了药盒。
  「在哪里找到的……?」
  「碗橱上。你本想在清完碗橱之后把它放回去的,对不对?」
  只听得她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啜泣起来:
  「我连这个都想不起来,害你这么麻烦,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面试也取消了……都是妈生病害的……」
  「才不是。这种粗心,一般人也会犯的。来,快点吃药。」
  诚治在杯里装了水,拿给寿美子。寿美子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药盒,同时又想将药从盒中取出。把药按量分装到这个盒里时,他们一向是连着塑胶外包装一起装入,如此便可以用剥出后的塑胶空壳来确认是否已经服药。
  「我帮你拿出来好了。药盒给我。」
  诚治轻轻拿走她手上的药盒,把今天午餐后该吃的三颗药拿了出来,替寿美子剥出药锭,然后看着她配开水吞了下去。
  「记住罗?药盒要随时摆在抽屉里哦。」
  又亮一亮手中的药盒,他让寿美子看着自己将药盒放进那一格抽屉中,然后在冰箱上的检查表签名。
  「好,我们赶快收拾房间吧,否则爸晚上回来会以为家里遭小偷了呢。我去换个衣服就下楼来。」
  之后,母子俩一直忙到天黑,才将家中恢复原有的模样。诚治今晚没有排班,就到馆子买了点东西回来,解决一家三口的晚餐。
  至于吃外卖的原因,他们都没对诚一说。

  □

  第二天要打工,诚治本想睡到中午再起床,却在上午就被寿美子叫醒了。原来是家里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指名要找武诚治。
  「谁打来?」
  「那个……一间什么公司的名字——」
  可能是来通知他夜班有临时调度。诚治在房里按下分机的通话钮。
  「喂?我是诚治。」
  怎么也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昨天那家医疗仪器制造商的公司名,吓得诚治睡意全消。
  「昨、昨天我太失礼了,请您见谅!对不起!」
  「不,不用那么紧张。我姓仓桥,是公司的专务。你昨天取消面试的理由,后来传到了公司董事会这里。」
  男子的措词十分温和有礼。
  「听说是你家人的病发作了,是吗?我冒昧请问,刚才接电话的是你母亲?」
  「啊,是……您听得出她的异常?」
  诚治担心的是,寿美子的精神状况太过不稳定,以至于外人仅由电话的片段交谈就可以听得出。
  「不,要从电话就听出你母亲的状况,我想应该没几个人能办到。只是我在你的履历表家族栏看到,府上白天在家的只有你母亲一人。」
  原来如此。这是当然。诚治松了一口气。
  「你今天有空吗?」
  「啊,有……到晚上之前都有空。」
  「那么今天下午两点左右,你能到我们公司来吗?我们董事会想要了解一下你的状况。」
  「好、好!可以!我一定到!」
  挂掉电话之后,诚治往房门外冲,几乎要滚下楼去。
  「妈!衬衫!有没有烫过的衬衫?我下午要去昨天的公司再面试一次!」

  既是午后二时,时间充裕,诚治可以和母亲一起吃了午饭再出门。
  在检查表上签了名,出门时的轻松心情,大不同于昨天的此时。
  来到那间公司,他再去敲办公室的门,出来接待的又是同一位女职员。
  「太好了,我后来一直在担心你呢——」
  「谢谢您。能得到各位的体谅,我会努力。」
  她将诚治领到一间会议室,里面坐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子。
  「来,请坐。」
  从这人的声音听来,他就是来电的那位专务。诚治鞠躬道谢,便坐在他示意的椅子上。
  「武诚治先生,是吧。」
  专务边说边翻开诚治的履历文件。
  「你在第一家公司只做了三个月就辞职,能请你说明原因吗?」
  如此开场,俨然是正式的面试。诚治立刻挺直了脊背。
  「有部分原因是我无法适应公司的风气,不过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努力不够。我希望今后能记取当时的教训。」
  「在那之后,你有一年多都靠非正职的兼职工作维生。你那时不打算再找正职吗?」
  说假话也会被这个人看穿的——这念头刹时闪过他的脑海。
  「有是有,只是一直没被录取,所以的确有蛮长的一段时间,我承受不了那种挫折感而变得消极。但在那段时间,我也必须给家里生活费,这才开始打工来应付生活开销,但那也同时让我对于找正职工作的意愿越来越稀薄。」
  「你似乎也常常换地方打工。」
  「是。我自己觉得,最大的原因仍是我缺乏定性,不够努力。」
  「你目前的这一份兼职属于工程性质,又是深夜,但你却持续做了半年多。这样吃力的劳动工作,为什么反而做得这么久?」
  终于迫近问题核心。这下子,他非得从寿美子的事开始说起了。
  「不瞒您说,就在那阵子,我母亲得了精神病。医师诊断之后说,家母除了忧郁以外还有其他复合症状,病情有点严重;事实上,她会经自杀未遂。我母亲很辛苦,是为了我们一家人而承受了太多压力才变成这样的。说来惭愧,直到她出了状况,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骄纵任性,只知接受却不知付出。我之所以选择夜间工程,是因为时薪高,可以多存点钱,万一家里有急需可以随时动用,而工地的同事们又对我很照顾,托他们的福,我就一直做下来了。」
  「那么,昨天你母亲的发作就是……?」
  「简单来说,就是恐慌。」
  从实招供算了。反正早知道是无可避免的。
  「我母亲在每天的三餐后和睡前都要吃药。昨天,就在面试开始前,她打电话来说她把药弄丢了。她当时已经吃过午饭,却没有在平时放药的地方看到药,一紧张就陷入了恐慌。」
  「不能请她等到面试结束之后再处理吗?又或者,也可以联络你父亲?」
  「我知道一般人都会这么想,但是我家里情况特殊。」
  诚治索性不客气地直视专务:
  「我父亲对这种病毫无概念。若是通知他,他只会在电话里责骂我母亲,反而会使她自责和沮丧,所以我不可能请我父亲代为处理。」
  专务只是默默听着。
  「家母的恐慌发作时,言行举止都不合常理。当时她为了找不到药而过度紧张,但另一方面也为了妨碍我的面试而感到歉疚,在电话里只是一再重复地说这两件事,最后竟然说要一个人去医院重新领药。那家医院得要开车去才算方便,而我母亲又有驾照,但在那种状况下,让她开车绝对太危险了。所以我想,不如我就回家去安抚她算了。昨天我先是要求贵公司更改面试顺序,后来又因为个人因素擅自取消面试,我知道这实在太失礼了。真是对不起。」
  诚治低下头表示歉意,却听得专务追问:
  「后来你母亲怎么样了?」
  「她好像把整个家都翻过来找药了。我回家时,看到家里乱得像遭小偷一样。我要求她千万不可以出门,但是她已经把车钥匙拿出来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我想她一定反覆挣扎着想要开车出门吧。要是我在面试结束后才回家,说不定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结果,那些药跑到哪里去了呢?」
  「在我母亲放药的碗橱顶上。她在整理碗橱的时候把药盒放到橱柜顶上,整理完了却忘记拿下来放回原位。碗橱比她的个子还高,她看不到上面,又有近视,所以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能了解。你辛苦了。说来也是你的不凑巧。」
  他问得如此详细,似乎是为了探明虚实。
  「那么最后,我想听听你来应徽这份工作的动机。」
  正是这应征动机——诚治拼着违反常识的唐突,向他们要求改变面试顺序,就是想将这一份心愿阐述出来。
  「我对医疗产业一直没什么认知,唯一的接触就是我姐姐的夫家在名古屋经营医院。但是这一次,藉由我母亲的病,我深切体认到哪些人、以及他们是如何迫切需要药物和医疗器具。看到贵公司征才,让我也想为医疗仪器的普及尽一份心力。」
  「——好的。你表达得非常清楚。」
  专务深深地点头。
  「我个人是非常欣赏你。虽然你是因为家人生病才触发了进入医疗相关产业服务的动机,但在这一次的应征者之中,就属你的观念最原本初衷。不过,昨天的面试是你主动取消,我们没法破例多给你一次机会,这对其他的应征者不公平。」
  「是……也是。」
  诚治垂下头去。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又把我叫来呢?
  「然而,你取消面试的理由完全符合人道,也充分显示你有可贵的情操,而这一点对医疗产业来说,就是最健全的资质,因此我们准备了另一个方案……」
  说着,专务将摆在旁边的一个A4信封袋递给诚治。
  「与这次征才条件相同的待遇,本公司是无法再提供了,但是别的部门正好有个空缺,假使你愿意,那么我们很希望能录用你。这个单位的工作负担很轻,但相对地,它的底薪和升迁、加薪等等各项待遇都比这次征才的条件要低。现在的你要照料母亲的病,我相信是非常辛苦,这样的待遇可能是稍低了一点。不论如何,这里是本公司的简介和一些说明文件,你可以带回去参考,多考虑几天再回答我们也没关系。」
  「啊……谢谢您。」
  愣了一会儿,诚治才惊醒似地向专务道谢。他觉得自己的专注力像是都用光了。
  「那我就回去好好想一想,再给您回覆。」
  然后他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在回程的电车上,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纸袋。正如专务所说,文件上所写的待遇确实比诚治原本要应征的职位低上许多。
  「这收入……用来缴亲子联合贷款很勉强啊……」
  他的终极目标是让母亲搬离那个社区,亚矢子也有同样的期望。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若是坚持在医疗产业服务,那还不如干脆靠诚一去说情,找到的待遇条件肯定比这好;或甚至,搞不好还可以请亚矢子介绍。
  话说回来,这却是自己长期求职以来的首次胜绩,而且从那名专务的谈吐看来,这的确是一家正派经营的公司。
  这时,诚治想起工头对他提出的邀请。

  回到家里,诚治打了个电话给工头。
  「工头,我想要一份公司的简介。另外,你希望我将来负责哪些工作、公司的待遇条件之类,也请给我一份书面资料。手写的也可以。我想好好考虑一下。」
  见诚治提到期望一事,工头起先还装糊涂不肯明说,直到诚治表明「我已经听大伙儿说了」,他才骂了一声「那群笨蛋」,算是承认了。
  他向工头要求今天去取。到了晚上收工时,那些文件都准备好了。

  □

  如今,诚治的面前放着两家公司的资料。
  一份是「大悦土木株式会社」,也就是诚治打了半年工的这家公司。就资本关系看来,它是大悦土木顾问的子公司,主要业务也都承揽自母公司。文件中并说明大悦土木株式会社也经办独自承揽的工程案,还对这些工程案说明得特别详细,可看出工头有多么坚持。
  另一份是「(株)并木疗技研」,也就是面试一度波折的那家医疗仪器制造商。
  他把资料摊在床上,轮流瞪了好一会儿。
  这天是周末,诚治和诚一都休假。这会儿,诚一应该在楼下下棋。
  打定主意,诚治便带着两份资料走下楼去。
  「早。今天起得这么早?」
  寿美子的表情像是吃惊。休假时,诚治通常要睡到十点多才起床,所以她一向不准备儿子的早饭,这会儿便紧张地打开冰箱来找食材。
  「不用啦,跟午饭一起吃就好。」
  诚治对母亲这么说道,随即走到起居室,坐在诚一的对面。
  「爸,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诚一抬起头来——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
  「先说好,不可以有歧视性的想法哦。」
  给完警告,诚治将那两本册子拿给父亲。
  「这两家算是内定了。大悦就是我现在打工的地方,并木是我前几天去面试的医疗仪器制造商。」
  诚一大致浏览两家的企业简介,再比较双方提供的待遇等条件,表情严肃起来。
  「并木的企业组织比较严谨,但他们要我去负责制造组装的轻工业部门,等于是工厂作业员。待遇上也没那么好。」
  基本薪十六万圆,升迁加给也较其他单位要少。保证绝不加班,可以称得上是它的好处。员工保险完备,并有公共交通的全额通勤津贴。
  「大悦就是我现在打工的地方。」
  大悦的那一份是工头用手写的。令人意外的是,工头的字写得极好,而且条列分明。
  基本薪二十五万圆。实领至少二十万,这是保守估计。职种是一般行政事务,但后头加了个括号,写着「含业务或企画」。
  至于休假,两家都是周休二日,员工保险的条件和工时也差不多,只是大悦的还多了一条但书来说明加班费,想来恐怕是常有加班。通勤津贴的条件则和并木一样。
  「怎么?大悦不是说叫你去工地,但这上面写的并不是嘛?而且以这公司的规模,怎会开出这样高的待遇?」
  「哦,这个啊——」
  诚治惯重地说明。
  「大悦的母公司是以家族企业的形式在经营,管理方式保守又僵化。第一线的工地都是大悦土木在主导,叫我去上班的工头其实就是这个工地公司的社长。他想把这间公司的规模做大,目标是独立经营,摆脱子公司的附庸地位,只是现在的公司组织还不健全。我听同事说,工头其实是想叫我去当第一号储备干部的样子。毕竟大悦的规模小,又只做转包的工程,就连像我这种烂大学出来的人才都很难请到,所以他才会把条件开得这么高吧。」
  「凭你的学历可以让人家开出这等条件,可见人家有多赏识你的人品和工作态度。认真做这半年很值得啊。」
  诚一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换了一个语气:
  「只不过,并木也不是不看重你。一般的工厂是不会雇大学毕业生去当作业员的。生产线上的人手靠派遣约聘就够了。依我看,对方也打算将来把你升到一定职位去,不会一直让你做生产线的。当然,实际情况还要看你的表现,要是表现得好,或许会升得很快。可惜这个起薪条件实在太差了——这的确是工厂作业员的薪资水准。除非你很快被拔擢而离开这个单位,否则再怎么加薪和升职,也不会超出这范围。公司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而破例调整薪资。」
  「对哦——!从这角度想,这一家就比较不利了。」
  「但你也别忘了,就公司的稳定度来相比,并木的规模可是大得多。大悦看起来也是稳扎稳打了好一阵子,但规模上毕竟输人家。」
  结论是,双边都各有优劣。诚一于是又问:
  「你觉得哪一家比较有吸引力?」
  「吸引力的话……没法比较耶。」
  诚治边想边答:
  「并木是……妈生病之后,我开始看到医疗和病人之间的关系,才有了进这一行服务的念头。我觉得可以帮助人。我不介意去工厂当作业员啦,只是这个薪水实在有点低。」
  他可不敢把寿美子的发病和取消面试的事情讲出来。
  「大悦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工地的同事和这个工头的人品,尤其是我们工头很得人望,我愿意在这个人的手底下做事情,而且他好像会放手让我去做很多事,我觉得蛮不错的。现在的大悦其实没什么管理经营可言,将来能效率化到怎样的程度,我也不敢说就是了。」
  「在公司组织成长到一定阶段以前,你搞不好就像个小弟兼杂工哦,你有想过吗?」
  「嗯。但也就因为是小公司,好像更值得一搏。」
  「看来是大悦比较吸引你。」
  诚一喃喃说完,又道:
  「我看你并不是只着眼在薪水待遇上,你就自己选择吧,我不会阻拦你。况且以现在的景气和你的学经历,大概也没有别的公司会这么看得起你了。你要有自知之明,对一般公司行号或甚至这家并木来说,你并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我也老实不客气地问了,爸,如果是你帮我安插工作,会是怎样的待遇条件?」
  「一定比并木好得多,但绝不可能像大悦这么高。可能比你第一家公司的薪水稍低吧。」
  好。他决定了。
  「现在全日本最赏识我的就是大悦。我就选大悦了。」
  「你要记得给并木写道歉函哦。」
  「当然。」
  向父亲道了声谢,诚治离开了起居室。
  回到房间,他拼着字丑的羞耻,硬是努力手写了一封道歉信给并木。由于公司简介的封面内侧夹附着仓桥专务的名片,诚治便在信封的收件人处写上他的名衔。
  绞尽脑汁,诚治写好一篇短文,说明自己为了生病的母亲立有志愿,为达成该志愿,自己无法接受并木本次提出的待遇条件云云。

  □

  于是,辞掉第一个公司后约两年,也就是寿美子病发后半年,夹在打工族与第二应届这个狭缝中的诚治,成为了大悦土木的正式员工。


  ch4.原打工族的正职

  以正社员的身分第一天上班,工头叫诚治穿便宜的西装进公司。跑工地容易弄脏衣服,但又必须让众人有所分别,知道这个原本拿泥水铲的小伙子已经是个行政职员了。
  「拜访客户的时候穿高级一点的,到公司上班时就穿烂一点的,路边摊跳楼大拍卖的那种就行了。」
  工头如是说,诚治就照办,多买了几套工地专用的廉价西装。
  公司的正职工人总计有三十七名,由社长及三位相当于专务的工程监督领导。自诚治获正式录取之后,大悦土木株式会社的职员总数便达到四十二人。
  大伙儿惯称工头的社长,全名是大悦贞夫。三名工程监督分别是坂东典夫、新保利治、糟谷康男。
  说来好笑,诚治到公司时正巧被早班的工地同事(早晚班是混合调度,所以对做了半年夜班的诚治来说,其实都是熟面孔)遇见,大家竟异口同声惊叹「喔喔,打扮起来果然人模人样」。
  走进办公室时,见到三位工程监督正好要出发去工地。他们走过诚治身旁,都不约而同伸手在诚治身上拍啊拍的,一面说着「加油啦」——这习惯和手劲倒与那帮工人大叔如出一辙。
  办公室里剩下他和大悦两人。他们又坐到那张满是灰尘的沙发去谈话。
  「我先大致把业界的情况跟你解释一下。营造界可以分成几个专业领域,最基本的就是营造和建筑两大类。营造做的是道路工程或隧道,可以说是『看不见』的工作;建筑就是盖大楼,是『看得见』的。我们就是营造专门。」
  「很难并在一起做,是吗?」
  见诚治如此间道,大悦咧嘴一笑。
  「你还回家做了功课才来啊。」
  诚治也害羞地笑了。表明受雇意愿之后,他特地去书店找了一些简单的入门书,买回家读过一遍。
  同样属于营造,但两者从工程管理、安全监控、成本和品质,以至于所使用的机械等等却是完全不同。大型综合营造商或许同时拥有这两个部门,但其间的经验及知识仍不能通用。
  「再来,公司里有一些惯例之类的规矩。首先是大悦土木顾问和我们的关系,实质上是同一个家族企业,只是形式上属于不同的两家公司,而我们是大悦集团内的下游公司。讲集团只是好听,也不过就这两家公司而已。」
  大悦苦笑着补充道。
  「不论如何,我们对自己负责,而不是对大悦顾问。对外也一样。大悦顾问承揽的案子是综合营造公司发包出来的工程,再转一手发包到我们这儿来,但我们也可以跳过大悦顾问,直接从那些中大型营造商接案。」
  「那大悦顾问在业界是怎样的定位或称呼呢?」
  「对外算是承包商,或者也可以说是工程仲介。为了跟我们有所区别,外头一般都称之为大悦顾问。他们是专做工程发包的,但本身的规模其实比我们大悦土木还小,只是名义上算是我们上头的出资者。其实客户也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就是心照不宣罢了。」
  「听说我们没有财务部门,那税务方面的……」
  「都委托给大悦顾问去做,包括资金流通也是。大悦土木这里的帐,就是我自己用帐簿胡乱记一下,跟家计簿差不多。员工保险的手续也都是交给大悦顾问处理,但我将来想把这方面的主控权拿回来自己搞。大悦顾问转包下来的案子已经一年比一年少,我们自己接的工程反而一年比一年多……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就现况来说,我们的营收还是需要仰赖大悦顾问的发包。」
  诚治暗忖,经由大悦顾问发过来的工程案,大概都已事先扣掉了仲介费及各种手续费吧。
  「再来就是你的个人用品——」
  大悦起身,走到设置于办公室门边的衣帽柜,打开了其中一格。小门的内侧贴着印有「武」字的标签贴纸。
  接着,他从里面拿出两件大悦土木的运动夹克,还有一盒名片。
  「在公司里一律改穿运动服,免得弄坏西装外套。换季时我再拿换季的给你。还有,你名片上的头衔就先用这个。」
  诚治接过名片,见上面以横式印着:
  大悦土木株式会社 工程业务部主任 武诚治
  哇啊?一进来就当主任?
  「我……我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做主任?」
  「充场面而已啦,讲出去好听。你以后就是本公司行政部门的代表,亮名片时当然要有个好听一点的头衔,否则没人要跟你谈事情的。主任也不算太高,以你的年纪,总不可能让你做到什么『长』。哎,我将来想让你负责会计,只是目前你得从行政到业务一手包办,所以部门名称就叫工程业务部。」
  一人工程业务部里的主任——说穿了不过尔尔。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去学一学会计方面的东西;簿记是一定要的,若能多考个建筑会计师之类的执照,对你自己更有利。跟我们规模差不多的小包商到处都是,但没几家在财务上认真管理,敢去聘请建筑会计师的更少。不管是接案子或跟银行打交道,会计专业都是利器。」
  诚治的脑中立刻浮现父亲在公司里的绰号——「会计魔鬼」。好吧,至少家里就有个优秀的簿记老师。
  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呢?诚治对父亲一向怀有心结,至今也还谈不上化解,但可以想见的是,自己今后势必在许多方面要向他请教。关于会计,诚一绝对能给予最有力的建议。
  「好,那我找时间先从记帐开始学起。」
  这个部分就到此告一段落。
  「那,有哪些具体的工作是我要立刻开始的……」
  「第一步,你想办法尽量提高大悦土木的获利率。我们这里都是粗人,做事不拘小节,恐怕很多地方都有浪费。你看看能不能减少这些浪费。」
  「嗯——那有没有资料可以参考……」
  大悦没应声,直指墙边一整排塞满了文件的书柜。
  「呃,最好是电脑的资料——」
  「公司只有文书处理机和标签贴纸机。」
  「那是骨董了!」
  诚治不小心吐了嘈。
  「我要以工程业务部主任的身分申请办公用品!请公司马上采购一部个人电脑!」
  「那东西和文书处理机有差这么多吗?」
  「差太多了!这年头,一个连试算表软体都不会用的工程业务部,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而且这么多的纸面资料,光是慢慢翻阅,加上整理资料,就不知要花上几年了!」
  长辈们对IT相关事物有多么不熟悉,从大悦土木的主管们便可见一斑。
  「还有网路也得接上。我来搞定申请跟安装的事。」

  诚治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开着小货车到邻近的大型家电量贩店去采购3C用品,除了一部中阶规格的个人电脑,他还买了列印及输出等等的全套周边设备,另外又买了一颗大容量外接式硬碟和一套光学辨识软体——可将书面文字读取并转换成数位资料。那一整面墙的文件资料,若只靠这两只手将它们输入电脑,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至于公司内部的区域网路,等到行政部门的规模大一点时再来架设。
  诚治懂得安装软硬体,因此他直接把采购品载回公司,当天就先把电脑和系统环境给设定完成了;至于网路,还要再等个几天才会好,所以眼下可以先处理不需要网路的工作——其实这项作业才旷日费时。
  文件柜里的旧资料包含契约书、工程表和各类传票等等,整理得相当有秩序。其中手写的和文书处理机列印而成的占各半,另外在层格和档案夹背表面上都贴有标签机打出来的硬胶贴纸,标明文件种类和日期。
  要找出获利率过低的原因,至少得先将过去的工程记录做个比对。诚治打算将那些文件全部整理成电子资料,却发现架上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工头,为什么只有最近七年的文件?」
  「哦,那是规定的申报文件保管时限。税法上,申报文件至少要保管七年,柜子上的这些就是大悦顾问途回来的申报书和工地文件。商法上的保管期限是十年,所以早三年的也没丢,只是全堆在储藏室里。过了这个保管期的几乎都扔了,只留下一些重要文件。」
  既然如此,就先拿最近三年的资料来整理也行。细读过光学辨识软体的使用手册之后,诚治就操作方法大致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从今年一月份的文件开始处理起来。
  他将契约书和工程表独立建档,与器材调度有关的传票类则全部整并在一起,并且全数按日期排序。要了解传票有多少种类,还得另外花点时间。
  用文书处理机列印的文件,光学辨识软体几乎都能正确读取,但像是传票和工程表等用手写的文件,就得再用人工修改过。
  尤其是工程表。从打工的经验中,诚治知道工程进行常有变数,工程表的修修改改自是无法避免。无论是划双线删去或打叉,都会令程式出现无法读取的错误位元。
  以日期和文件类别命名的档案夹,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建立起来。一月份的资料全数读取完成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是诚治的第一天上班。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担心,大悦一整天都待在公司,也不时会走过来探问。
  「那个电脑什么的真有那么大的功用吗?」
  「现在就在发挥功用了啊!再等一下下就好。」
  对于一向分不出电脑与文书处理机有何不同的大悦土木而言,这一定是令人惊叹的成果。
  「好了,今天做到这就好了。你可以下班了。」
  这个阶段的作业确实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他急着想要一口气做完它。
  「可是还差一点点……」
  「你今天中午也没回家,不是吗?早点回家去看看你妈的状况吧。」
  公司离诚治的家不远,完全可以回家吃一顿午饭再回来上班,所以大悦也同意让诚治这么做以便探望母亲。不过,诚治今天没有回家吃饭,只是打电话回去而已。
  「那我可不可以把资料带回家?」
  他把文件全都转换成文字档和电子试算表,但要用来做有意义的比对,还需要稍加整理。
  「随你,只要资料不外泄就行。」
  大悦对电子资料的保密没啥概念,打算一概交给诚治处理。
  「你今天整理过的文件全都在那个小玩意儿里吗?」
  「对啊,今年一月份的全都在这。我想把这两、三年的文件也都弄成电子档。别看这玩意儿小,它的容量很大呢,但我只用它来装要带回家的资料,应该不致于装满。」
  「你能把公司的文件全部换成电脑的吗?」
  「全部是有点难,而且送公家单位的文件还是得用书面,对吧?客户那边也还没电脑化,总不能叫他们也马上改用电脑。不过,大悦土木开出去的传票和文件是可以通通改用电脑打了。那个设定很快,随时都能弄。」
  「不过,如果只是要印得好看,用文书处理机不也可以吗?盖个公司章就好。」
  这说法又走回了保守派的调调。
  「容我放肆说一句:文书处理机已经非常落伍啦。同样是列印文件,印出来的样子就差电脑一大截。绝对差很多。」
  「是这样吗?」
  「是啊。工头,你说我名片上的头衔只是好看却也很重要,那表示幌子是能唬人的,可是文书处理机在这年头已经唬不了人了。现在已经是电脑普及的时代啊。而且用电脑来处理资料,不只是眼睛看起来舒服,还有很多很多好处的。我明天弄给你看就知道了。」

  □

  诚治的通勤交通工具是家中那一部轻型机车。在发病之前,寿美子经常骑这辆机车到远地办事情,如今把它骑走,她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想骑它出去。光把钥匙拿走也不行,因为她搞不好早就打好了备用钥匙。
  至于汽车的主副钥匙,目前由诚一和诚治各执一份,平时都带在身上。这是从面试取消那天之后才想到的应对措施。不只是为了怕她驾车出事,也提防她用汽车废气自杀。
  所幸,寿美子似乎认定「汽车是老公的」,从以前就不积极使用,他们也就没让她知道备份钥匙的事。
  诚治将轻机停进车库后,忽然听见一个做作的惊呼声——是住在后面的西本阿姨。看她穿着运动服,大概是出来做运动的。
  「诚治,难得看你穿西装呢。你上班啦?」
  西本太太仍然装出一副单纯模样,但诚治已经知道她的心肠。
  「哦,对啊。」
  草草点头致意,诚治转身想进家门,却被她拉住袖子。
  「对了,诚治,我问你。」
  「什么事?」
  得知社区的黑幕后,诚治就再也不想给这些三姑六婆好脸色看,此刻更是满心的不耐烦。
  「你妈最近是不是怪怪的?」
  在西本阿姨的眼里,我大概还是当年那个蠢小鬼,喂几块过期的烂巧克力就能讨好吧。
  「喏,我是说,你有没有感觉她有点不正常?」
  同样是探口风,她这会儿的口气比面对亚矢子时要温和些,可见诚治的确是被看轻了。这也令他感到不舒服。
  「你所谓的不正常,是怎样呢?」
  诚治干脆转过身直视她,同时这么问道。他们的身高相差将近二十公分,那压迫感让西本太太略显怯色,向后退了一步。
  「你没这感觉就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不,我想知道嘛。要是你们有这感觉,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反正诚治在社区里没有朋友。义务教育时期,他是被硬拖着去参加社区儿童活动的,小朋友们上了高中就各奔东西,互不往来也没再讲过话,他也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对他怎么样。
  被诚治面对面地盯着看,西本太太怔在原地。她大概现在才想起来,诚治早就不是个好骗的小孩子了。
  「就……呃……有点怪怪的——」
  「我妈得了重度忧郁症——」
  诚治直截了当地说。
  反正他们早就起疑,早就等着看好戏,再隐瞒也没有用。
  「不只是人没力气,身心也都处于非常脆弱的状态,定期得去身心门诊报到。如果这种人就是你们口中的『不正常』,那我妈确实算是不正常。」
  「我、我们可没那意思……」
  「啊,果然『不只您一人』呢。原来『你们』是一起在观察我妈啊。」
  西本太太的脸上出现自知说溜嘴的表情。
  「那好,你们顺便帮忙盯着我妈,别让她自杀好吗?」
  听到「自杀」二字,西本太太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妈真的闹过自杀未遂呢。这么和平的社区却有主妇横死,到时一定会惊动警察跟地方新闻吧。」
  唬人很重要。他现在要竭尽所能地撒谎唬人。
  「她上次自杀时写了遗书。万一电视台来采访,我看就把它公开好了。」
  诚治笑一笑,又接着说:
  「我妈的个性变得好软弱哦,真希望她能像阿姨你们一样坚强。现在的她会因为怎样的小事而闹割腕、闹上吊都很难说,假如发现大家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害的?」
  「没有啊?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当做没看到,把她当空气就好了。看到猫在路边走,一般人总不会闲着没事就把它抓回家切一块皮下来,或拿机油涂在它身上吧?只有变态的动物虐待狂才会那么做,是不是?不过,最近常在电视新闻看到这一类的消息,这个社会真可怕啊。」
  西本太太的脸色一僵。犯人是她?或者她知道犯人是谁。
  「幸好我们社区的人都满有道德良知的,不可能做出虐待小动物这种事。哦,我是拿这个来打比方啦,就把我妈当成是走在路边的小猫好了,遇见时可以当做没看见,要不就多担待些、对她客气点,那我们一家人都会很感谢的。我顶多只能把我妈上次写的遗书拿去八卦节目公开而已,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你……你妈妈的遗书,写了些什么?」
  尽管是强装镇定,西本阿姨的口气中却已流露出歉疚之意。
  「能确定的是,她寻死的理由与我们家里无关。」诚治又笑了笑,「我只能说,希望你们一辈子都没机会知道这封遗书的内容。遗书要公开,一定是我妈身后的事,到时就算记者不找上门,我和我姐也会去爆料的。」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见诚治问话时的态度极其亲切,西本太太很明显地打了个寒颤。
  「不了。你妈妈这样真不幸啊。请她多多保重身体啊。」
  这些主妇们的世界并不大。西本太太此刻的脑中,势必已想像到最坏的情况。
  当事情闹上新闻,再怎么打上马赛克,邻近的居民一样能认出是哪个社区的街景;那儿的某主妇受不了邻居霸凌而自杀,则所有的「邻居」也会一概被想像成霸凌的加害者——社会舆论会如何同情死者、又将如何抨击加害者呢?
  这样就对了,西本阿姨。你们尽管为这莫须有的遗书而害怕,尽管去开主妇会议吧;你们快快讨论,万一我妈自杀了该怎么办,万一她在遗书里写的是「我活着会让邻居感到不快,如此情何以堪」时,你们该怎么办。
  我爸喝酒失态是事实,但是四处替他道歉赔罪的我妈可不是活该被你们糟蹋,而你们也没无权指使小孩把我和亚矢子丢在山里,或是偷走我的玩具、拿去烧掉。
  当然,你们也无权抓我家的小猫去虐待。
  就算是瞧不起而排挤,你们大可以用消极一点的方式表现,可以不跟我们讲话、对我们不理不睬。毕竟我们也把自己过得够安份、够低调了。我爸固然是个幸福的白目,连自己再也没被请去邻居家喝酒的事都没发觉,但你们的恶意若是直接冲着他来,他总会有所警觉、有点收敛。而这才是应该的做法吧。
  若不是你们做得太过火,今天就不必如此忌惮于我妈的存在了。

  「我回来了。」
  一走进家门,便闻到煎肉的香味。
  「好香哦。汉堡排?」
  「对,庆祝你第一天上班……诚治,你喜欢吃汉堡排,对不对?」
  直到中学时期,汉堡排的确是诚治的最爱,但到高中之后,他改变了口味,开始喜欢吃口感有咬劲的肉片,像是烧肉之类。
  不过,即使寿美子的时序感颠倒,但还能想起孩子当年的喜好,倒是值得高兴。而且,他现在也不讨厌汉堡排。
  走到冰箱旁,他想在服药检查表上签名。中午时,他只是打了电话回家问过。
  但表上的中午栏已经有了签名——是个圈起来的「寿」字。
  「妈,这是你自己签的?」
  「啊……不可以吗?」
  凡事总先往否定和负面去想,她的这个倾向完全没改善。
  「没有啊。谢谢你帮我签。这样也好,我怕我不能每天都回来吃中饭。」
  诚治的回应,让寿美子露出了宽心的表情。
  「那爸回来的时候再叫我。我上楼去弄一下公司的文件。」
  这时的寿美子,脸上又隐约多了一分喜色。诚治的工作有了着落,似乎也影响着寿美子的精神稳定度。

  走进二楼的卧房,诚治先打了个电话给姐姐。
  时常进出医疗现场的亚矢子,上班时间多半是不开手机的,但这一通打去时正常响着。三声铃响之后,照例听得一个俐落——或说既知是亲人而略带冷漠的语调,接起了电话应答。
  「喂,什么事?」
  「啊,是我,诚治。」
  「我知道,有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聊一聊。你现在有空吗?」
  「一下下还可以。听说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是吗?恭喜。」
  他原是想主动报告的,没想到姐姐先提起。
  「你怎么知道?」
  「妈前几天打电话给我时说的,还说你满中意那个工作。她说那间公司是个小工程公司,爸不太赞成,嫌人家太下游,后来知道你做的算是行政职务,待遇又非常好,这才同意。妈难得主动打来,还讲那么多呢。她最近状况好不好?」
  「还可以。当然也不是每天都那么顺利,偶尔还是有意外啦,不过她在吃药方面变得很配合了。上次她找不到午餐的药闹恐慌,打电话时我正在面试,结果我只好取消面试赶回家。」
  「啊,闹到那么严重?」
  「反正我选现在的公司也不后悔,没差就是了。冈野医生上次跟她说,若不乖乖吃药就得去住院,这话很有用呢。我面试那天超夸张的,妈为了找药,几乎把整个家都翻过来,还说要自己开车去诊所重新拿药,还好我马上冲回家,否则我看妈连车钥匙都拿出来了,搞不好真的会开车出门,那一定会出事的。」
  「她怕住院,更怕被邻居知道了说闲话吧。虽然这种恐惧也造成了她的强迫观念,但能让她乖乖吃药,嗯,也好啦。」
  「说到这个,今天西本太太就跟我提到……」
  电话那头,亚矢子的声音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什么?」
  诚治便详细地把刚才和西本太太的对话说了一递。
  「听她的口气,根本就是知道了才来打探的,我心想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干脆反过来吓吓她……总比让他们胡说八道去骚扰妈要来得好。」
  亚矢子没应声,像是陷入了沉思。诚治揣测她的判断,似乎界定在安全范围内。
  「也对,若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你这一招牵制用得不错嘛,还把小喵的事情拿出来讲,一定很有效。」
  小喵就是他们当年养的那只受难猫儿。
  「那就好。我还怕这么做不妥当,心里正七上八下的。」
  「那些人都是见缝插针,拿妈寻开心罢了。你用自杀来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也是一着,而且由我们家的男人开口表态不再默视,听起来会更有力。反正对方早就自知理亏,能让他们心存顾忌、不敢轻举妄动才好。我们本来也就希望那些人别来跟妈打交道。」
  然后,亚矢子叮咛道:
  「相对地,你跟那帮三姑六婆见面时可要亲切地打招呼哦。那样更有恐吓效果。」
  诚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自己是在讲电话,连忙出个声回应。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寿美子的声音响起:
  「诚治,你爸回来了,我们开饭。」
  发病以后,寿美子不再大声说话,因此也没法儿再从一楼呼唤诚治。冈野医师说,这很可能是她长期抑制发声以致声带变化所造成的。
  「好,我马上下去。姐,掰掰,我们要吃饭了。」
  在结束通话的前一刻,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亚矢子简短的一声「加油啊」。
  「怎么样?」
  诚一主动问道,当然是指诚治第一天上班的感想。
  「嗯,还蛮有发挥空间的。现在第一步就是先把公司电脑化。不过我真没想到,这年头居然还有公司连一部电脑也没有。」
  「哎,小包商的水准都差不多啦。电脑化之后,你们就会比同业多一分竞争优势了。」
  「还有,爸,我有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诚一表情平静,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喜悦。诚治暗自感到意外,没想到父亲原来并不排斥和家人互动,只是技巧太过拙劣而已。
  「老板希望我将来能负责公司的会计,叫我先学簿记,以后去考建筑会计师执照。爸,你可以教我吗?这事不急就是了,因为我现在得先把公司的行政制度建立起来。」
  「小事情。你要学簿记,我随时都可以教。等我有空,就帮你物色教材。」
  诚一那口气像是多么施恩于人似地,但也完全听得出他有多么起劲。搞不好他还会顺便调查考试制度及资格种种。
  「那么,诚治也要跟你爸做同样的工作罗。」
  寿美子感慨万千地喃喃道。诚治也有同样的心情——想到自己曾经那样反抗父亲,对他的高压和任性那样反感,竟然还是求教于他了。
  这阵子,诚治越发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受到家庭的庇荫。社会上多的是血缘相系却依然破碎、或是相见不如不见的一家人。反观诚一,对家庭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不懂得体谅家人,又缺少克服障碍的韧性罢了。诚治自己也放弃亲近父亲,而且不像亚矢子那样挺身相抗。
  姐姐敢于挑战诚一的父权,也是因为她深信这份羁绊不会因此毁灭。
  与真正破碎或宁不相见的家庭相比,武家幸运多了。想起以前耍孤僻又爱无病呻吟,诚治真想揍自己一拳。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发什么大少爷脾气;是以为那么做就能使人生过得更美好,还是因为实际上并没有过得「更美好」而不开心?
  「好久没吃汉堡排了,好好吃哦。」
  越想越感觉面子挂不住,又难为情,诚治于是改变话题。
  「那就好,因为我很久没做这道菜……」
  吃过饭,寿美子接着吃药。现在已经不用别人替她把药拿出来,她自己就会主动去吃了。
  「那我上楼罗。我带了公事回来做。」
  诚治收拾了碗筷,顺便在冰箱上签名,然后上楼。

  □

  第二天上班,诚治把昨晚在家「加班」的成果展示给大悦看。
  「这个表就是用这套软体做出来的。」
  他只整理了一个半月的资料,但已按月将采购物品的数量、日期、项目名称和供应商等分类成索引,可以随时独立显示并加总数额。
  当他示范如何算出小计时,大悦探向电脑萤幕并说道: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果然不错。这么方便啊。」
  「表格还可以继续扩充下去,而且它可以变成连贯的资料。假设今天突然要订购大量的固化剂,你想知道为什么,就点这边的工程表来看……」
  诚治点选储存在另一个资料夹里的工程表。
  「原来是糟谷监督的工地挖到不易固化的土壤,所以他需要快速固化剂。」
  「喔——」
  大悦盯着萤幕,佩服不已。
  「好,那你先把过去三年的资料都做进这个表格里去。这样应该就能看出以前有哪些浪费了吧?以后会用到的文件要优先建档,剩下的就等你有空时再弄。目前你就先专心做这个。」
  「好。」
  资料作业的要领,诚治昨天已经充分记熟,今天的速度应该会加快吧。
  果然,昨天光是一个月份的资料就耗掉了整整一天,今天他却一口气处理掉三个月份的资料,之后还加班,把统计表也给搞定了。
  趁着整理资料的空档,诚治向同事们请教资材采购及工程完工方面的知识,并将相关程序整理成笔记,不只自己找时间研读,又因为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他还将笔记编成一本自用的使用说明手册,以便随时翻阅。
  一连三个礼拜,诚治每天都加班到夜班人员上工了才离开办公室,却也把整整三年份的资料全都整理完毕。对他这个世代的人来说,电脑是从小玩到大的东西,可也不是玩假的。
  傍晚,他向甫自工地回来的大悦报告此事,大悦立刻叫他做一份开会用的资料。
  诚治很快汇整了各表格的资料,做成一份不到二十页的文件。同时,大悦把监督们全都叫回办公室来开会,诚治当然也出席。
  「呃,这是工头指示的各工程表和相关资材采购资料。」
  才说完这一句,上司们就不约而同开腔了。
  「唉——我就说吧,你每次做完工都花这么多时间。你看看,比预定日期还晚了一周!」
  「我可不想被只会做完工的家伙批评。你也不想想,竣工期间我帮你支援了几百次啊?」
  开、开会就是这样吗?听在诚治的耳里,他们只像是在互骂,可是大伙儿却都在笑,所以气氛一点也不僵。
  「话说回来,这么清楚的资料摊在面前,教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缺点啦。」
  新保怔怔地吐出这么一句,现场立刻静了下来。这个新保最常高估资材的库存量,动辄叫货且订购量又少。
  「没关系啦,你们各自明白缺点在哪,以后评估时多留意就好。光是这么做,应该就能减少很多浪费才是。这可是诚治辛苦做出来的资料,大伙儿要好好运用。」
  大悦说完,转向诚治。
  「你这个工程业务部主任,对于提升效率有什么想法吗?」
  见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来,诚治惊得从沙发跳起。
  「呃、这个——」
  他将大致拟成的提案书发给众人。
  「首先,我想从资材的库存管理和仓库的扩建着手。在给这三年的资料建档时我就想到,有些资材的使用范围蛮广的,像是混凝土啦、石灰啦、柏油之类的。那种不都是大量订购比较有折扣吗?完工用的资材通常因工地需求而异,我们都不放库存,但从这三年的记录算下来,保持一定程度的库存也不会剩太多。所以,要是这两种都集中采购,妥善保存,叫货时的单价就可以降低了。这一点,我也跟供应商确定过了。」
  「唷,你还去问过啊。有你的。」
  坂东如此夸奖道。
  「可是,总不能每次都用完了才叫货吧。若是只补足用掉的数量,那单价还不是一样?」
  糟谷质疑。
  「啊,所以我算了一下,用掉三分之二时再一次补足,这是最便宜的周转率。用这个当基本量,有突发状况时再视情况追加应该也可以。只不过,我们的仓库很像乱葬岗,有整袋硬掉的混凝土,切剩的PVC管,有的没的一大堆,乱七八糟。」
  诚治看到的仓库犹如邋遢主妇的储藏室,堆满了不知何时才会用到的鬼东西,根本就放不进去也拿不出来,所以工地现场总是临到用时才按当日用量叫货,然后把东西堆放在工地。别的不说,光是人工费和运费就白花了。
  「说的也是,我们的仓库跟垃圾堆没两样。」
  坂东苦笑着抓了抓头。诚治也不知该不该笑,接着建议: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干脆整仓都报废,然后再来扩建。」
  「也好,时间宝贵,别浪费时间挑拣能用的了。」
  大悦竟然答允。
  「报废资材,我有熟的业者,明天就叫他们来处理吧。至于库存的品项跟数量,等我们精算过再决定。」
  这是当然。诚治只做过数据计算,经验不足。
  「库存由我们决定,管理就是工程业务部的工作了。你去想个管理规则,简单一点的。要是任由大家各自整理,仓库过不了多久又会变成垃圾堆的。」
  「是。」
  见诚治点头,大悦豪迈地笑道:
  「你这第一份差事干得不错,今后要保持下去,继续给资料建档吧。我们是不可能去学电脑了,所以工程表之类的还是用手写再交给你输入电脑。对了,能不能用电脑做传票这类?」
  「有专门做传票的软体,可以买一套来用。」
  「好,那就去买。」
  大悦答应得爽快。
  「再来,你的下一份大差事……」
  大差事?诚治暗自心惊,挺直了脊背。
  「工程业务部要再请一个人。最好是像你这样的。你去想一想要怎么找人。」
  诚治瞪大了眼睛,甚至忘了要应答。
  自己不久前才被求职折腾得疲于奔命,这会儿就要改扮起雇用者的角色,的确是一件棘手的大差事。

  诚治回到家时,诚一和寿美子已经吃完晚饭,寿美子的药也服过了。
  「诚一,你什么时候要开始学簿记?」
  饭才吃到一半,便见诚一带着微醺走到饭桌旁来说道。他刚刚在晚酌。
  「哦,对哦……」
  从诚治要求父亲教他簿记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他知道父亲一直等着要开班授课,只是眼下真的抽不出空来。
  「公司说不急啦,眼前有些事情要先做完。等忙完再说。」
  「这样哦……要忙多久?」
  「一个月……大概一个月吧。」
  「要那么久?」
  诚一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也罢,学东西总要专心才记得住。等你有空了再告诉我。」
  「孩子的爸,洗澡水热好了。」
  听见老婆呼唤,诚一便转身往浴室走去。寿美子总会帮丈夫准备好换洗衣物,因此诚一是两手空空的走开,那背影竟显得有些落寞。
  等到浴室里传出水声,便换寿美子跑来跟诚治说悄悄话了。
  「诚治,我跟你说——」
  她拎来一个大型书店的塑胶袋,从里面掏出几本书。
  定睛一看,那是两本簿记课本和建筑会计师的考照指南;指南甚至已经夹贴了好几张便利贴,显然是诚一事先读过了。
  「你那天才跟你爸爸讲完,他第三大就买了这么多书回来呢。你爸他很想帮你的忙,你可别嫌他烦。」
  诚治放下筷子,苦笑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嫌他烦啦,也帮我跟他说声抱歉吧。是我拜托他,却耽搁这么久。」
  寿美子点点头,将书本收回袋中,走回卧房。八成要放回诚一藏书的原位。
  诚治觉得家里其实满幸福的。要不是有社区霸凌之事,这个家几乎可说是圆满和乐。
  不相干的外人怎么看待自己,诚治并不感兴趣。在听姐姐道破那些丑事之前,他眼中的邻居也不过就是一群无害的外人。
  亚矢子口中的父亲,是个眼里只有自我的人。单就这一点来说,诚一也是个不顾外人眼光、甚至不为家人着想的粗线条,大概也不会把邻人的评语放在眼里。
  寿美子却不同。且不论最初的原因为何,就算要她不去搭理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她也无法对那些恶意的存在视若无睹。只要他们住在这儿一天,寿美子就要为诚一得罪邻居这事而抬不起头来。
  寿美子的错在于个性太软弱——发病之初,诚一是这么责怪寿美子的。他认为寿美子要为自己的病负责。那么,一个像她这样软弱的人,竟可以默默挡下邻人的欺凌,让老公跟儿子丝毫不察觉;为了不让家人在不愉快中度日,她自己在沮丧中过了近二十年,这还叫软弱吗?
  如果韧性不算是一种坚强,如果温柔不算是力量,那这世间早就递体鳞伤。
  我们用亲子联合贷款买间房子,中古屋也无所谓,搬离开这儿,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吧。为了妈。
  当诚治说出这个心愿时,诚一是否会像这次求教一样爽快点头呢?

  回到房里,诚治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也把大脑切换成了办公模式。
  「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是吗……」
  大悦没有更具体的指示,只给了这个大方向。
  那就姑且把这段求职历程的特征给条列出来好了。

  ·私立某大学毕业(文科)
  ·应届录取却只做了三个月
  ·找不到第二份工作,打工超过一年(没毅力、没耐性)
  ·母亲患忧郁症
  ·看护病人同时在大悦土木上夜班
  ·上夜班同时找正职
  ·约半年后,大悦土木有意转为正职
  ·同时获医疗仪器商内定(待遇低)
  ·比较两社后选择大悦土木

  「若要像我这样,至少要有一定学历了……」
  将游标移到第一点,诚治将字体改标成红色。
  第二和第三点就跳过。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正视了。
  母亲罹病是个人的家庭因素,与工作无关。
  「值得肯定的特点应该是……」
  想来想去,还是长达半年多的营造夜班。于是他又将该点标为红字。
  如此综合起来,就是「中等学历且对土木营造工程有兴趣」。
  「可是干业务的什么都要懂一点……」
  从行政到销售都要会,说杂也蛮杂的,缺少沟通能力也不行。
  诚治忽然想到,这家公司的情况特殊,社内的主要从业员都是工人,一视同仁的沟通态度绝对是最必要的基本能力。
  诚一就是个反面例证。不过,志在白领阶级的人对蓝领阶级抱持着歧视者本来就不在少数,学历普普者反而容易流于自视过高。像诚治这样的学历,也曾经空有高人一等的自尊心,因此迟迟不肯面对现实。
  即使在大悦土木打工之后,那份偏见也没有立刻消失,只是因为赚钱的动机更强烈,他才把自尊心与现实做了个切割,耐着性子默默做下去。所以起初,他和工地的同事并不多交谈,一向只是淡淡地服从指示。
  在三天两头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年轻工人中,诚治成了一个明显的对比,于是工地的同事们开始主动找他闲聊。
  年纪轻轻却苦干实干啊。你这小伙子了不起。
  说自己对这帮「粗工」们没有一丝轻蔑之心是骗人的;可是,却也是这些有点儿年纪的「粗工」们最最坦率地肯定诚治的工作表现。
  其实,我内心认为自己跟你们不同,而且我也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这里。
  工地同事们那粗犷却率直的温馨话语,粉碎了诚治最后的虚荣心。就这样,他们接纳了诚治,而这份起初只是为了赚钱的临时工作,也开始让诚治有了乐趣。
  向他们倾吐心事、发发牢骚,然后接受他们的鼓励和忠告。
  到了今天,就连所谓「自尊心与现实的切割」,诚治都觉得是一种骄矜。
  「会有人一开始就没有偏见的吗?……我都那样臭屁了。」
  诚治不由自主地捧着头。公司的要求是在「工程业务部」招募新血,这些坐办公桌的绝不可以恃才傲物,和在工地的人起冲突。
  「就算真的没有偏见,想走行政管理的人也不会被这种小规模营造包商所吸引……把条件开得很高,大概可以招募到几个人吧。」
  正喃喃自语时,他在脑中踩下刹车。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想想工头是怎么说的——现在的思路偏离了老板的要求哦。

  最好是像你这样的。

  工头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
  诚治重新将目光移到第二点和第三点。反正那全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漠视也不会抹消它们的存在。

  ·应届录取却只做了三个月
  ·找不到第二份工作,打工超过一年(没毅力、没耐性)

  搞不好这就是关键。
  诚治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萤幕。
  老板的要求并不是拿钱去喂养血统纯正、出身良好的新兵。既然以诚治为标准,也表示他要开出的待遇条件不会比开给诚治的更好。
  「好。」
  新开一份空白文件,诚治着手写起了提案书。

  □

  「谢绝应届毕业生。
  第二应届、打工族,欢迎应征!
  录取后保证为正职员工!」

  看见这份提案书的标题,大悦高声笑了起来。
  「真有你的!录不录用且不说,先来个『谢绝』啊?」
  很好,工头喜欢!诚治偷偷在心里欢呼一声,随即解释:
  「这样比较有震撼性啊。每家公司都想找应届毕业生,只是不明讲罢了,我自己就吃足了这个闷亏。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或是毕业很久却长期打工度日的人,我想一定很多。」
  莫名滑落到社会底层是何种感受,诚治最清楚。少不更事也好,妄自尊大也好,最终都会因为不懂得折冲而吃亏。后悔归后悔,却再也找不到改过的机会——他当时多么想要再有一次机会。
  一流学府的毕业生大可以悠哉地挑选工作机会,拣剩的则依排名由各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再去挑选;为了捡那最后的渣渣,诚治得走到两腿发酸,浪费几十封履历信,受了挫折又免不了陷于沮丧,到重振为止的这段时间还会被社会斥为怠惰。
  假如当时有人打出「谢绝应届毕业生」的口号,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小公司,诚治也必定飞奔而至,因为他知道,这公司要的就是非应届毕业、打工度日、社会的中辍生、学历普普而证照没半张的他。
  「待遇方面的细部条件,我想先问过您再写,这里只是先把我自己想到的录取资格定下来。」
  「就是这一条吗?」
  大悦兴味盎然地看着提案书。

  ·入社后须在工地现场研修六个月。

  「大学生都有轻视劳动阶级的倾向,我刚来这里打工时也有,只是为了薪水才留下来。工头来找我谈正职的事情时,要不是已经跟工地的大伙儿混熟,我想我会当场拒绝。要消除那种偏见跟骄傲的心态,让他们到现场去磨一磨是最好的。」
  「三个月不够吗?」
  「我有想过,确实不够。」
  诚治明确地主张道。
  「三个月可以忍一忍就过去了,难保没有心存侥幸的家伙会跑来应征。凭正常男生的体力要撑上三个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若要淘汰这种只想忍一时的家伙,半年才足够。抱定半年觉悟来应征的人,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而且跟大伙儿共事过那么久之后,偏见或骄傲应该也能克服才是。我认为大家一起流汗工作的经验很重要。」
  大悦默默听着,最后颔首说有道理。
  「还想到什么别的吗?」
  「我要在求职网站刊登这一则消息。这次征人的前提是要会用电脑,但不必多么精通,因此只在网路上发布。」
  「原来如此,只有会主动用电脑的家伙才会看到这消息,是吧?」
  待遇条件等等就请工头决定——诚治做了这样的结语,便见大悦拿来手边的一张纸,很快写下了此次征才开出的条件,似乎是早就想定了的。

  职务:一般行政暨业务。
  对象:大学毕业。二十三岁至三十岁,需一般驾照。
  给薪:基本薪二十万圆。※加班费另计。
  待遇:每年一次加薪。
  每年二次奖金。
  扶养家属津贴。
  公司团体保险。
  交通费全额津贴。※限使用公共交通工具。
  休假:一律周休二日。国定假日、春假、暑假、年节、有薪年假、庆吊。
  ※工期不定时,有可能在假日出动。

  针对基本薪的不同,大悦先解释:
  「你是第一个,所以特别高。多给的当做是主管加给。」
  光看这张纸上所列出的条件,求职时期的诚治就很愿意来上班了。
  「工地研修和不收应届毕业的这两点,就照你想的去办,选考方式也交给你去想。」
  「但面试时可还是要工头出马哦。」
  就这样,诚治把应征条件写齐,当天就选定了几家网路人力银行,与他们取得联系。
  议价的技巧,他在第一家公司里姑且学过。
  回想求职时,诚治总不在人力银行的第一大网站找工作,因为那儿的竞争太激烈;这个经验加上广告价格因素,这次他便选择第二品牌的网站去刊登征才讯息。网站本身的编辑功能允许业主在征才讯息中附加图片,诚治就用绘图软体把「谢绝应届毕业生」字样做成数种规格不同的图档,分别附加在讯息的首页和详述页面,当做标题。
  履历投递方式有两种,一是由网站的制式履历直接发送,二是由应征者电话联络后以邮递方式寄途履历。有些企业一概不录用仅采取第一种方式的应征者,因此这一关可说是使用者最容易上钩的第一个陷阱。
  字迹再丑,也要亲笔写出你对那家公司的看法。这是诚一先前给他的建议。
  用网站直接发送最是省事,敲几下键盘,填满空格,按下寄送钮就好,既可免除讲电话时的紧张,也比手写履历表快得多,然而在贪图这份轻松的同时,你已经被淘汰了。偷懒的人会打什么主意,诚治最了解,自己当时是怎么规避麻烦的,现在全将它们设成陷阱就行了——应征程序做得越方便省事,上当的懒惰鬼就越多。
  说穿了,就是照自己以前被淘汰的步骤来订定游戏规则。
  网站的制式履历固然方便,却会使人看不出手写履历中特有的机巧之处——这观念虽老,依然可靠。
  会经在履历表上偷工减料的诚治,有信心能识破偷工减料的履历表,纵使有遗漏,还可以请工头或诚一来帮着把关。
  就凭大悦土木的公司规模,设这种老套陷阱去筛选人才是否恰当?诚治有些不安。话又说回来,公司规模虽小,所开出的条件可一点也不差,甚至可说是第二应届与打工族梦寐以求的优渥待遇了;不仅如此,能在一个不必与应届毕业生竞争的环境里求职,想必更吸引这些应征者。而且基本薪比照大学毕业生的起薪,又比这个族群的平均薪资稍佳。
  只要征到一个人就够——另一个洗心革面的诚治。
  这有什么难呢?诚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一定很多。
  于是,从这周一起,大悦土木的征才资讯将在人力银行网站上刊登两个星期。

  □

  结果,电话竟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诚治早就做了一份表格等着,打算在接到电话的同时就记下对方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所问事项和对答时的印象;这一页可登记十人的表格,最后用掉了三页,连大悦也不得不搁下巡视工地的行程,留在办公室里与诚治一起接电话。
  上网征才,讯息刊出的第一天是重要关键。由于新的征才讯息不断刊登并置顶,旧的讯息会渐渐被挤到页面下方,因此应征者来电询问的高峰期只有一波。
  单单是这一天,电话应征就有二十八通,经网站发送的应征者则有三十七名。
  第二天,该网站的业务代表到大悦土木来了解情况,也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惊讶。
  「真不得了,我们很少见到如此显著的反应。」
  这番感想也隐含着对公司规模的相对评价。
  「哎,是标题文案写得好啊!我们家的主任很有一套吧!」
  大悦正好在场,临走前如此在诚治肩上边拍边说道。
  「啊,佩服佩服。我也认为那个文案十分独到,而且风格大胆呢。」
  业务代表的语气诚恳,颇有求教于诚治的意思,大概想当作今后的参考吧。
  「没有啦,呃……我自己原本也是个毕业很久还找不到正职的打工族,吃过二度求职的苦,如此而已。然后社长又说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我才灵机一动。」
  「此话怎说?」
  「大企业不也常打出『欢迎第二应届求职』的口号吗?结果还是以应届毕业或接近应届的人选为优先录取。应届毕业生的优势,所谓『第二应届』的求职者根本拼不过,搞了半天只是白忙一场,觉得那口号不过是唱高调罢了。除非是学历特别好或有高级专业证照,否则就一竿子打落成次等公民,对一般大学学历的求职者来说也不公平。反正我们连一般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也请不到,不如集中在这个族群里挑选合适的人才,所以我把『谢绝应届毕业生』当成口号,吸引这些人的注意。」
  「原来如此,反向思考啊。」
  「是的。我们想招募应届毕业生以外的人才,用这个口号应该能充分展现决心和诚意才是。除此之外,我们公司的规模小,又必须经过半年的工地研修,但是待遇不错,应该很能切合他们的期望。」
  「您研究得很透彻呢。」
  「不,其实不是。那份原稿也是照社长的吩咐写成的。我们公司要的,就是跟我一样有着普通学历却求职受挫的人,才能不必出众,但要具备一般常识和工作意愿。就像公司捡到从前的我,我也希望同类型的人才踊跃来应征,这就是我们此次征才的诉求。」
  在离开前,业务代表请求诚治将最后的应征总人数和录取结果回报给他们。对人力网站来说,这或许也算是业务绩效的一环。

  第二天仍有零星的询问电话,之后便陆续收到履历表。
  两周的刊登期结束后,总共有三十六封履历信寄来,其中约有二十名还同时用网路履历应征。只用网路应征的人共有十九名,在刊登期结束的那一天,诚治都一一寄送了不录用通知。
  至于履历表,诚治先检视其书写方式及是否重复使用。纸角磨损等明显是重复使用、经修正带或修正液涂改的共有二十八封,全数淘汰。
  粗心鬼还是很多啊,诚治暗暗苦笑,直想劝告这些投机取巧的应征者:已在求职排行榜中敬陪末座了就别偷懒,否则会变得跟从前的我一样哦。
  接着,在应征动机栏中只写「感受到贵公司的发展性」就了事的也予以剔除。大悦土木当然是一间小公司,没有自己的企业网站,除了工商名录上的电话、地址以外,就只有这次征才讯息所简单描述的公司现况勉强算得上是「企业资讯」。如此小规模的营造工程商是如何使人感受到发展性,而那发展性又是如何,这些应征者全没写清楚,诚治不敢相信他们的诚意。
  剔除之后,还剩二十二人。
  其余的履历表,其应征动机都写得还合情合理,当中有一人表示希望将来能做工程监督,诚治也留了下来。这次虽是为了工程业务部而征人,但公司的规模扩大时,有意在工地现场发展的志愿者也不错,姑不论是否实际录用,备选总是多多盆善。
  「剩下的要怎么筛选呢……」
  要从工作经验来审核,诚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自己的工作经历就够乏善可陈了。
  反正才二十二个人,大不了全都叫来面试。
  正这么想时,诚治的眼光停留在其中一张履历表上,当场睁大了眼。
  「东工大土木工学系?」
  这是该应征者的最终学历,比起诚治的简直好上十万八千里。他将那张履历表抽出来看,原来就是想去做工程监督的那一个。
  而且——
  「女生?」
  履历照片里的女孩表情极其认真,头发乱翘而且一脸雀斑。年龄和诚治一样是二十六岁。
  「……有必要了解一下。」
  诚治把雀斑脸的履历表拿出来另外放。

  当天傍晚,大悦巡视完工地回来,神情相当愉悦。
  「诚治,你弄的仓库管理规则不错,大家都很满意。」
  仓库清空之后,诚治用彩色胶带在地板上贴出区隔,把通道和存放面积给划分清楚。袋装的石灰和混凝土类事先订出库存量,取用时由后排往前,用到三分之二格时才发出整批订单,新到的货品则从后排开始堆放。为确保走道畅通,诚治把公司的一辆破烂手推车稍微修了一下,以便搬运储放在后排的资材。
  「再找个适当的时机扩建仓库吧,目前就当作是基本资材的管理测试期。塞在更衣室的那些工具也要整理,这么乱堆可不是办法。」
  说完,大悦问起征才的事,诚治便将分类过的履历表一一移到茶几去给他看。
  「这些是我淘汰掉的。」
  大悦检视着被列为不录取的履历表,一面喃喃道「淘汰了这么多啊」。
  「淘汰的理由是?」
  「这些人不在乎到哪儿上班,只要待遇好、有录取就行,所以抱着乱枪打鸟的心态,就跟我以前找工作时一样怠惰。」
  听他这么回答,大悦爆笑。
  「原来如此,有道理。怠惰的你,我也不想雇用。」
  「还有,在应征动机只写了『感受公司的发展性』的也剔掉了。没解释他为什么会感受到发展性,一样是偷懒。」
  「那,有人解释吗?」
  「有,有人说『别家公司敬而远之的人才,贵公司却用这么好的条件应征,如此大胆的征才方针令我感觉到独特发展性』。」
  「这人很聪明呢。」
  「是啊,可见他看出我们打什么算盘。」
  凭大悦土木的规模,终归是请不起应届毕业生,干脆公开声明自己宁可在另一个族群中挖掘被埋没的好人才——诚治企图用「谢绝应届毕业生」的口号来增强对这批就业受难者的号召力,也有人猜到了。
  「我听我爸说过,看一个人的字迹也可以判断他的诚恳度,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看……」
  「好,那我来看。」
  诚治把无法取舍的那二十二封履历表交给大悦,然后看着他逐件分成两大类。
  「……哪一边是不录取?」
  大悦伸手一指,诚治拿起来看,吃惊叫道:
  「这个人跟这个人的字写得很好看啊!」
  「字写得好却太流利,八成是抄的,不是一字一句边想边写的。」
  「怎么看得出来?」
  「别看我这副德性,我可是书法三段。」
  「什么?」
  ……工头的字迹和长相确实配不起来。诚治暗暗在心中同意。
  经过大悦的检分,合格的履历减少到十五封。
  「这样就可以全部叫来面试了。一天五个,从下午开始,你去安排。还有——」
  大悦抬了抬下巴,朝稍远处的一张履历表示意。
  「那一张是怎么了?」
  「哦,这个……」
  诚治拿起那张履历表,递给大悦。
  「有点难以判断。」
  大悦一看,神情大惊。
  「这不是女的吗?她知道要在工地研修半年还来应征?」
  「她在自传里说,她对体力很有自信,从学生时期就开始学柔道。」
  「也是,撑半年就好,在工程业务部就……」
  「不,问题就——」
  诚治探过身去,指着履历表的应征职务栏。
  「……工程监督?」
  「对啊,再看她的学历。」
  大悦看了两眼,抬起头来:
  「这学校很好吗?」
  「是国立大学呢!要是只选学历,这次就非她莫属了!其他人的学历都和我差不多,但有这种学历的人,我们公司可能再也请不到了!」
  「是有点可惜……女人怎么会想来工地做监督啊,这真是。哪个工地会在现场增设女厕嘛。」
  「我想她本人应该也有此觉悟了才是……」
  大悦土木都接些小型工程,万一这人要拿女权问题作文章,那可就无解了。
  「算了,也让她来面试吧。」
  就这么一句话,雀斑脸的履历也被放进了面试名单中。

  □

  诚治好久没和爸妈一起吃晚饭,这一天终于赶得上。
  「你进公司快两个月了,做得如何?」
  听见父亲这么问起时,诚治心想,大概他又要提簿记的事了。
  「对哦,抱歉,最近还在忙,等忙到一个段落时再学簿记……」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你上了两个月的班,感想如何。」
  诚一皱着眉头打断道。
  「噢,每天都好忙,可是很充实,也很快乐。现在我在处理征才的事……」
  「居然是你处理!」
  「面试时当然是社长去谈啦,我负责的只是前置作业罢了。」
  「不久前才为了求职而焦头烂额,这会儿摇身一变,竟要征人了。」
  诚一显得感慨万千。
  「反正我们要找的也不是高等人才,社长也明白说了,要找跟我差不多的程度。那种人的想法我最清楚啦,哪里不长进、哪里投机取巧,我也都知道。」
  「应征者最怕碰到你这种人事主管。」
  父子俩就这么聊了开来——诚治偷偷朝母亲瞄了一眼。
  寿美子面无表情,静静地吃饭,上半身却隐约在摇晃,只是那幅度很轻微,不仔细看是不会察觉的。
  这阵子,她的表情又变少了,身体摇摆或搓手等举止倒没有复发,只是先前会一度出现开朗倾向,使得最近的变化格外令人担心。
  「妈,这个礼拜六要回诊,我们一起去吧。」
  听到诚治如此说道,寿美子才抬起脸来微笑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寿美子照例乖乖服了药。
  诚治收拾自己的碗筷时,顺便看了看冰箱上的检查表,确定寿美子并没有漏掉任何一份。平日,诚治尽可能回家吃午饭,无法赶回时也必定打电话来确认,那时便由寿美子自己签名。
  趁寿美子去洗碗,诚治进到起居室,坐在看电视的诚一对面,说道:
  「爸,你觉不觉得妈最近心情低落?」
  「有一点,而且好像没精打彩的。但她都有吃药。」
  「嗯,我知道。」
  「会不会是冈野医生说的病情起伏?这个病本来就会拖很久的。」
  说起寿美子的病情时,最近的诚一开始带点儿了然于胸的口气。
  「不然,你周末时去问问冈野医生吧。」
  「好。」
  诚治回答。
  到了星期六,他和寿美子准时前往诊所。
  陪伴寿美子回诊时,有时是两人一起进到诊察室,有时是个别进去,另外有些时候,冈野医师只跟寿美子一人谈完,诊察就结束了。
  这一天,诚治要求医师与他们个别谈话。
  寿美子在诊间里待的时间,果然比平时要长。等她出来之后,诚治接着进去。
  「我妈妈的状况如何?」
  诚治问道。冈野医师的表情凝重。
  「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就是儿子上了班,现在她经常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因此而感到不安与寂寞罢了。」
  诚治不知该怎么回应。问题的确单纯,却是无解。
  「以前听你们提过邻居有明显的恶意作为,你母亲刚才说,最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
  诚治的下马威似乎生效了。
  「只不过,当她独自在家时,她就会想起当时的不愉快,担心现在的平稳只是暂时的。」
  「这个……」
  诚治垂下眼去。
  「无法可解。我不可能辞掉工作,也不可能一辈子在家里照顾她。」
  「你母亲也了解这一点。依我看,这是因为她对现在的居住环境所产生的恐惧感太严重所致。只要还住在那里,恐怕她的病情就只能恢复到一定程度而已了。」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搬家,寿美子就不可能恢复往日的模样。对诚治而言,这番宣告无疑是一记打击。
  「话说回来,这病情本来就会起起伏伏,现在她虽然有低落的倾向,但也会再好转的。我就维持以往的剂量开药。」
  向医师道谢之后,诚治起身离开诊察室。
  在诊察室外等待的寿美子,身子又开始那摇桨似地摆动了。诚治强打起精神,不让寿美子看到自己沮丧的模样。
  批了价、领完药,他们走向停车场。
  「妈,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天气这么好,我们兜个风再回去。」
  「可是你爸在家,我得回去煮午饭。不如去附近的超市吧。」
  诚治感到一股烦躁生起——他好久没想起父亲的自私了。不过,他还是遵照寿美子的要求,先带她去了超市才回家。

  □

  就算家里发生天大的事,工作还是会照它自己的步调进行。
  这个星期一开始,就是连续三天的面试。
  每天五人。想当工地监督的那位雀斑脸就排在第三天。
  审查应征动机和意愿的是大悦,诚治坐旁边负责记录面试过程。不过,最后必定由诚治来询问对方的工作经历。
  「您换过三次工作。难得成功换了工作,为什么都辞掉了呢?呃,因为我从辞去第一份工作到来这里上班之间也吃了很多苦,要我再辞职、重新求职,我觉得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呢。」
  「您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知名企业,而且做了一年。为什么辞掉了呢?」
  「在这两年的打工期,您有持续找正职吗?」
  这都是诚治过去的痛处,此刻他便格外用心听取对方的回答。
  最后一人离开后,趁着对应征者的印象还深,诚治和大悦立刻开会讨论。材料就是履历表和诚治所做的记录。
  「亏你能看得这么仔细啊。」
  大悦看着面试记录里所写的内容,佩服地摇头说道。
  敲门后没等回应就迳自开门—坐下前没行礼;紧张得结巴;声音很小;言谈俐落有力;视线飘移;喝了茶、或者没喝茶,以及喝茶前有无致意……连同问答内容都一并记下。
  「我们没钱可以浪费,要从这之中选个最好的。这感觉好像婆婆挑媳妇哦。」
  「嗯,反正这人跟这人不行。我看他们绝对撑不了半年的工地研修。」
  「若要留一个,您会选谁?」
  「我倒想问问你会剔掉谁呢。」
  「这一个。我问他为何换工作,他先数落了前一家公司的不是。」
  这就是诚治以前用过的伎俩——想哗众取宠、吸引注意。那一幕就像在看过去的自己出洋相,令诚治又羞又恼。
  「今天的话,就留这一个吧。」
  「我也觉得。这人虽然话不多,对自己的缺点倒还满坦诚的,只不过我自己也不善言词,若要找个能兼做业务的人,口才方面的要求得高一点。」
  「做业务也不是光靠口才啦,诚恳可靠老实也很适合谈生意的。那小子是今天说话最实在的一个。」
  「剩下这个怎么办?」
  「他也没什么不好,就留着吧。搞不好有人会辞谢录取。」
  于是,第二天的面试也依样进行,也保留了两个人选。
  第三天来了一个发色有点特别的小子。那人倒是口才流利,颇有业务员的调调,但在问及工作经历时,他的回答令人喷饭。
  「您从毕业后一直没有正职工作……两年吗?这期间都没有找工作吗?」
  「可以说是完全没找过。」
  「为什么呢?」
  「因为我那时在玩乐团。玩疯了,所以错过找工作的时机。」
  这是啥?诚治差点没从椅子滑到地上去。大悦应该也差不多。
  「我们乐团的目标可是正式出道哦!我超投入的,一心一意搞音乐,但是搞了两年还是解散了。团员一个接一个找到正职就脱团,最后只剩我一个。对啊,就只有我没去找任何工作。找他们理论,他们居然还笑我说『不会吧?你还真的想出道啊?』,我气得跟他们大打一场。啊,真是有够青春啊。」
  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阿呆。诚治死命忍笑。
  「在那之后,您打工一年……这段期间有去找过正职吗?」
  「想是有想过,但没有真正去找。」
  这又是出乎预期的回答。
  「那又是为什么……」
  「你知道的嘛,就我在打工的地方喜欢上一个女孩,可是那女孩上个月辞职了。我以为跟她感觉还不错,谁知道人家并没有那个意思,唉。反正那一刻我才惊醒。哇靠,我在搞屁!出社会了却还没有一份稳定的正当职业怎么得了?于是我就匆匆忙忙开始找工作。」
  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骨碌的喉音,诚治朝大悦看去。
  完蛋,工头已经忍笑到极限了。
  「好的,那么今天的面试就进行到这边。后续结果会再跟您联络。」
  染发小子离开并带上门的那一刻,大悦也噗嗤笑出来。

  「啊呀——也可以说是大将之风呢。」
  「今天的应征者就剩最后一位了。」
  想当监督的雀斑女尚未辞去现在的正职,无法在上班时间来面试,因此她的面试被排在傍晚进行。
  「工程业务部中意哪一个?」
  「第一天那个话不多的……还有刚才那小子。」
  「唷,你居然相中刚才那小子啊。」
  「呃,人是个呆瓜没错啦,但是他善于跟人装熟攀谈,那可是一种本事哦。而且那人其实不笨,进退举止都注意到了礼节,履历表也……只有工作经历蠢了一点,其他细节都相当周到。总之,他有我没有的本领。」
  诚治做此结论,大悦也点头称是。
  「真可惜。淘汰哪一个都是可惜……干脆两个都录取吧。」
  「别忘了还有一个,那可是我们今后再也钓不到的大鱼呢。」
  「我们还不至于穷到多雇请两、三个员工就垮台啦,放心。若那女的真是个人才,将来就多一个工地监督,也就可以多接案子;人手不足,很多案子都接不了。而且,等你能帮公司做会计,委外那笔贵死人的费用就可以省下来了。」
  假定公司规模扩大,多请三个员工确实不坏。
  「不过每增加一个正职员工,一年就要多花五、六百万圆。」
  「我们又不是每年都扩编,而且工人来来去去的,人事费用总能打平啦。」
  姑不论第三人如何,工头已有意录取那两人了。——大悦既已决定,诚治便不再开口。公司的资产状况,当然是大悦最清楚。

  到了傍晚,雀斑女来了。
  看见她穿着成套裤装前来,诚治颇感意外。他以为女生的套装都是配裙子。
  「请多指教。」
  她先是恭敬地一鞠躬,然后在诚治的邀请下坐下来。这几天的面试都在这间没有任何摆设的空房间进行,组合屋的简陋环境似乎一点也没命这女子吃惊。
  「我要先声明——」
  大悦开门见山地说:
  「工地各有规模,但通常只会有一、两间流动厕所,我们也不打算设置女性专用的厕所。你敢跟那些大叔上同一间厕所吗?」
  「可以。」
  她答得很快。
  「而且也不必特别替我准备更衣室,随便找个仓库角落让我换衣服就可以了。」
  「不,那样也太不妥当,到时会在办公室找个空房间让你用的。」
  诚治不小心插了嘴。
  「您就读的大学非常好,目前又在知名企业工作,为什么要舍弃那么好的环境,却想做工程监督呢?」
  「这有我个人的感情因素。先父原本也经营一间规模与贵社相当的营造公司,但他在我读中学时过世,公司也就倒闭了。幸好他没留下债务……」
  「您想继承父亲的遗志?」
  大悦如此间道,雀斑脸随即点头答「是」。她在履历表的家庭栏所填写的确实是继父的姓名,而她似乎是三姐弟之中的长女。
  「我母亲后来再婚,继父是个非常好的人。当时我弟弟和妹妹年纪很小,因此跟继父非常亲密,只有我至今仍忘不了生父,心里总难免空虚,所以我后来也怀着思念去报考了土木工学系。我母亲可能怕我这心思愧对继父的照顾,要求我不要从事相关职业,但我还是想和我的亲生父亲做同样的工作。」
  「您的双亲知道您来求职吗?」
  面对诚治的询问,雀斑脸摇头道:
  「一般职务做了三年,我想已经够对得起他们了。」
  「不过,凭你的学历想做工程监督,应该可以去找更大的公司吧?」
  「我是女性,没有实务经验又是中途转业,恐怕没什么公司敢用我。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被录取过。」
  「也是,女人还有结婚和怀孕生子的问题嘛。」
  大悦皱着眉头抱着手臂道。面试室的气氛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好,面谈到此结束,最后还有个测验。跟我来。」
  说着,大悦起身往仓库走去。诚治的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打开大门,大悦在混凝土堆放区前站定。
  「一袋四十公斤。扛一袋试试。」
  呃啊,这么狠!诚治是男人,扛水泥袋都要费点儿力气,更何况是穿着精致套装的雀斑脸,而这里的地板又是泥沙狼藉的。
  但见雀斑脸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用双手抓住面前最低列的一包水泥袋后猛然站直,同时趁势将水泥袋甩移到自己的肩上,动作流畅无比。诚治刚在工地打工时,工人们就是这么教他的,但雀斑脸做得比诚治还熟练又顺手。
  「好,放下。」
  她不一口气将袋子扔在地上,却是运用腿部肌力先慢慢屈膝及地,接着才像滑动般地将袋子堆放回原处。
  那一身剪裁俐落的黑白条纹套装,这下子在膝盖和肩部都沾了沙子。
  「我了解了。」
  大悦边说边朝诚治使眼色。
  「啊、呃……那么面试和测验都结束了,我们要进一步讨论,后续结果会再联络您。今天就到此为止。」
  「谢谢二位。」
  雀斑脸深深一鞠躬,就离开了。

  「你怎么看?」
  雀斑脸走后,大悦在办公室里如此问道。
  「嗯……这个嘛……」
  诚治结巴了一会。穿精致裤装扛水泥的那一幕实在太有魄力——她当时还站得顶天立地。
  「看起来很有毅力呢。工地监督不只要靠劳力,就本质来说,也是一种专案管理吧?在这方面,我们的监督都是靠经验和直觉去做,但她在这么数一数二的大学里一定学过……再让她学学实务,应该会大有前途,而且搞不好还能为我们公司引进最新的土木工程知识。而且,有个东工大出身的监督,公司的招牌就像烫金的一样,在同业之中也会更有竞争优势。说得白一点,就算还不成气候也没关系,让她跟别的监督搭档跑客户就够我们接到大案子了。」
  大悦抱着手臂沉思,不一会儿大吼:
  「好,就三个!」
  「您好,我这里是大悦土木株式会社,请问是某某先生吗?经过开会讨论,我们决定录用您,请问您还有意愿来本公司上班吗?那么,下周一的上午十点要说明入社手续,请您到本公司报到。是,就是上次面试的同一个地址。」
  同样的电话打了三通,结果是第一天面试的寡言家伙婉谢了这次录取,因为他已经被别家公司录用了。另外的两人则都允诺。
  大器呆瓜,丰川哲平(25)。
  立志监督的雀斑女,千叶真奈美(26)。
  千叶真奈美要处理前职交接的问题,员工报到和工地研修都得延迟一个月才能开始。
  原定增额一人的大悦土木,如今多雇了一人。这结果是吉是凶,诚治开始担心起来。


  ch5.原打工族要买家

  搞定了征才的事,诚治开始正式学习行政及业务方面的工作。
  在行政事务上,主要由大悦指导现行做法,诚治要思考如何用电脑化使其简便。业务方面就辛苦了,因为诚治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前几次拜访客户时都由大悦带着一起去,之后由他自己跑,也只能尽量做到态度认真和谨惯,别的就顾不到了。
  但诚治还是犯小错,不只捱大悦的骂,有时甚至由大悦拎着去向客户赔罪。
  待丰川结束研修,加入业务部之后,应该就会轻松点了吧。这位「学弟」的研修都还没满一个月,诚治就已经心怀期待起来。工作上的疏失,有时可以运用话术去化解对方的不满,他在这方面的技巧不足,而丰川是明显高段些。
  「诚治!」
  大悦又气冲冲地吼了起来。诚治赶紧喊有,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立刻有两份估价单直往他的脸上扔来。
  「收件人打错了!要是这样传真出去可不得了啊,混帐!」
  诚治惊恐地检视那两张估价表,果然是弄错了公司名称。那是两家名称相似的公司,他之前就已经因弄错而被警告过两次了。
  诚治为每一家客户建立了个别专用的估价表,分别存档在以该公司名称命名的资料夹里,这一回的粗心就在于一开始便开错了资料夹,埋头做到最后也没去检查是否有误。
  「对不起!」
  「第三次了!这样叫我怎么放心把报价交给你!」
  「对不起,我最近开始学簿记,思绪常常不集中……」
  「不要找藉口!」
  诚治被吼得脖子一缩。
  「你就是这个坏习惯,动不动就找理由。该问原因的时候我自己会开口,没人问你就别替自己辩解。搞错客户的公司就是粗心,没什么理由好讲,却会造成无法补救的后果。你嘴巴闭紧点,给我牢牢记住就好!」
  「对不起!」
  大悦的指摘,让诚治明白自己爱找藉口的坏毛病没改掉,心中大受打击。
  估价单之类的重要文件,至今仍须要先经过大悦的检查才能发送,然而类似的失误一再发生,诚治还动辄设辞推托,不用说,这当然增加了大悦的麻烦。
  诚治可不能老是这副德性。好歹在丰川结束半年的研修之前,他得把办公室的实务流程全部搞熟才行。
  「马上重做一份来!」
  「是……」
  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诚治打开那两家公司的资料夹,分别在表格档的第一页用加大的红字打上一行警告:

  ※务必确认是否发送给某某建设

  传真用的估价表在第三贞,第一页只是封面。他在另一家公司的档案表头也打上同样的警示。
  第一次出错时就应该这么做才对。
  整份估价单只是客户抬头弄错,订正起来很快。诚治将表格列印出来,检查了社名、金额、日期、工程名称,然后在自家社名上盖好公司章,交给大悦。
  大悦核可了。
  「好,传过去。」
  入社时还是手写的客户通讯录,如今已由诚治换成了电脑列印的表单。容易混淆的这两家公司名称读音相同,写起来只有一字之差,诚治在这次传员时格外谨惯地选辨号码,大悦也在旁边看着。
  两份估价单都如实发妥了传真,诚治下意识地呼了一口气。
  「好。以后要注意。」
  大悦说道。
  诚治忽又惊觉,于是就近拿了两支不同颜色的萤光笔,在通讯录上为那两家公司划上标记,还用红笔在旁边写上「※小心混淆」等字样。
  看见他这么做,大悦点了点头,像是表示合格。
  当丰川来业务部报到时,负责指导的将是诚治,因此他不只自己得先熟练,还得建立一套作业流程说明。诚治拿了一张便条纸,写下这些注意事项,将它贴在办公桌的一角,到时再归纳统整。
  丰川入社后,很快就跟工人们打成一片。他这个人的性格不同于一般,颇有特立独行的调调,所以也不像时下年轻人那样地厌恶体力劳务,干粗活儿时据说还轻松地哼着歌。
  「诚治,那小子也是捡来的一块宝呢,你果然有识人的眼光。」
  常遇到的工人们总是对诚治这么说,诚治可不敢居功。
  「别这么说啦,我怎么可能有那种眼光。做决定的都是工头,我只是随便发表一点意见而已。」
  「听说还请了一个女的,她行吗?」
  「面试时随随便便就扛了一袋水泥起来,不能小看哦。」
  「那还真厉害。你刚学扛水泥时都还扛得手软脚软。」
  「最厉害的是她那天穿的是高级套装,工头叫她扛,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呢。不过她的个性跟丰川完全相反,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你们可别吃她的豆腐,否则恐怕要闹出事情来的。」
  「你讲这话也太失礼了,我们可绅士得很。」
  一人不服气地说道。另一人又问:
  「对了,听说那女的想做监督啊?」
  「对啊,她说她死去的亲生父亲就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而且她的学历很高哦。要说工作表现也许因性别而异,但那学历可是我们公司搞十年也未必请得动的。她将来的研修方向和丰川不同,工头说要让她学会监督的具体实务,希望能在半年之内达到副监督的水准,到时还麻烦大家多指导她。」
  「好!包在我们身上。」
  按照工头的说法,等到千叶真奈美的工作表现上了轨道,大悦土木将会积极参与联合承揽等共同性质的工程标案。联合工程的承揽经验似乎与公司在投标时的竞争力成正比;看样子,大悦也希望有千叶真奈美来为公司充门面,增加同业竞争力。

  □

  诚治这一天下班回家时,寿美子走到玄关来迎接。当她这么做时,表示她的精神处于稳定状态;若没有走出玄关,就表示她正处于低潮期。
  冈野医师说,除非离开现在的居住环境,否则寿美子的病情就只能恢复到一定程度而已。这栋房子本身就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
  其次是白天独自在家所造成的不安。早几年,寿美子积极外出,也从事兼职副业,如今回想起来,八成是因为她想避免白天时独自在家吧。
  可是,诚一不太喜欢寿美子出去工作,觉得那好像在暗指他赚钱不够多。寿美子的副业因此做得断断续续,不时要看丈夫的脸色而请辞,到了这几年,渐渐成了专职主妇,而现在这状况更是走不出家门了。
  要是有个能在白天离开家,让自己喘口气、换个心情的地方,不知寿美子的心病还会不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程度?
  每当从侧面打量母亲,诚治不免感叹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健康时曾经是正常体型、体重与身高相称的寿美子,现在只怕已比当时瘦了将近十公斤。看一个人的胖瘦,从侧面看最清楚了。

  晚餐吃完,武家父子开始簿记指导。最近每晚都如此。诚一是个一流的教师,短短数周便将毫无会计细胞的诚治指导到相当于三级的基本程度。
  「你去参加考试,大概可以直接报名三级了。一级的水准是高了些。要处理你们公司的会计,我想二级就很足够了。」
  诚一如此说道。拥有一级资格的他,不负「会计魔鬼」之名。
  「问题在于建筑会计师,那个比一般会计考还难,凭自学可能不容易。公司若希望你去考这个执照,你看看能不能申请经费去补个习。」
  「好。」
  大悦不是个会计较这种经费的老板。不过,诚治要先把簿记学好再说。

  除非是太累,他们的簿记课都要上两个钟头。寿美子总会找空档端来热茶。
  「你妈最近怎么样?」
  寿美子走开后,诚一难得地这么问起。父子俩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压低了。
  「冈野医生说……只要在这房子住一天就不可能完全康复。病情好到一个程度时又会因为心情波动而起伏。」
  「是吗。不过,反正都恢复到这个程度了……」
  「拜托!」
  克制着语气,诚治忍不住打断他。
  「别说恢复到这程度就可以了。不要这么苟且好吗?」
  诚一闭上了嘴,像是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会被儿子看透了。
  「妈以前也是会笑的,拜托你不要忘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要随便就拿低标准来看待家人。她忍受那么多痛苦,可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笑得很幸福啊,不是吗?现在的她会笑吗?笑过几次?根本就只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了。」
  或许是因为诚治没有动怒,诚一也肃穆以对。
  「她生病才不是因为个性软弱呢。软弱的人会为了保护家人而独自忍受将近二十年的欺负吗?妈为了不让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愉快,一直都忍着不让我们知道,委屈全往肚子里吞。爸,这样的人,你还说她软弱吗?我说不出口。我只想再看到妈笑一笑。」
  诚治更加压低了声音:
  「拜托你,我跟姐也希望你能这样为妈着想。我们也想要喜欢你,但你要是真觉得妈能痊愈到这程度就够好了,教我们怎么喜欢你?」
  诚治不知道家族间的羁绊这种东西在哪儿,也不确定它是否到底存在。但如果诚一认为寿美子的病情「这样就可以了」,那他们将会永远失去这份羁绊。
  诚一没有答腔,趁这时候,诚治快手收拾了课本,站起身来。
  「谢谢你今天教我簿记,爸。明天再拜托你。」
  他不想、也怕听见父亲的任何回答——在诚一出声之前,诚治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起居室。

  □

  一如预定计划,千叶真奈美比丰川晚了一个月来到公司报到。
  那一天,诚治到公司时,真奈美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了。最近都是诚治最早到公司,办公室的门当然还没开。
  「哇啊,抱歉!你等了多久?」
  一面停好轻机,诚治一面问道。雀斑脸仍是那副正经八百的表情。
  「十分钟左右。请别介意,新进员工提早上班是应该的。」
  「啊,嗯……那,先进来吧,有些个人用品要发给你。」
  诚治开了大门,两人便走进办公室。
  「来,这是工作服、安全盔跟工作靴。尺寸是照你之前指定的。」
  「啊,我也要给你这些。」
  她递来的是年金存摺。诚治在为丰川办理社会保险手续时亲自跑过一趟流程,不必再仰赖大悦顾问代办。
  交接了个人用品和年金存摺,诚治领头走出办公室。
  「再来是你的更衣室……」
  诚治边说边走上组合屋的二楼,并打开楼梯口的房间门。
  「抱歉,房间很小,屏风后面都是些橱柜之类的。那个是你的置物柜。」
  「够大了。这房里放的是……」
  「主要是一些保存期限未到的旧文件,以及平日用不到的东西,所以没什么人会进来,你放心。你换衣服时也可以锁上门。」
  「好。」
  「社会保险的手续,我今天会去办。」
  「那也是你的工作吗,武先生?」
  「说是说工程业务部主任,部门里也就我这么一个,校长兼工友罗。」
  诚治笑答,转身往楼下走,一面又说:
  「详细的交接等等再说明,你先换了衣服再下来。你的研修分配在早班工地,若是自己带便当,记得也要带去工地,但夏天时我就不建议你自己带便当了。」
  「武先生,你也做过工地?」
  「啊,其实我是在工地被社长捡到才来坐办公桌的。那时在工地兼职,大概做了半年多吧。夏天太热了,手工便当容易坏掉,外食反而比较保险。」
  「噢,怪不得……」
  千叶真奈美沉吟道,像是恍然大悟。见诚治面露不解,她便回答:
  「看到这次的征才条件包括半年工地研修时,我心想,真亏你们想得到,胆子也很大。公司既想增加有大专学历的业务人才,图的要不是扩大经营就是稳定基础,但又是不收应届毕业生、又是高薪礼遇的,想必连对土木或建筑没兴趣的人也要抢破头来应征吧……工地现场研修期拉长到半年,想必让不少应征者打退堂鼓才是。是武先生想出来的吗?」
  「呃,这……算是。」
  「好厉害哦。」
  雀斑脸依然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用这表情说出的赞美就更像那么一回事了。诚治苦笑着摇手,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点热。被同年龄的女性认真夸奖,对诚治而言,可不是常有的。
  「没有啦,根本不厉害。我来公司打工之前也是废柴一个。这次的征人条件会这么开,只是怕雇用到废柴时期的我而已。」
  「很厉害啊。」
  真奈美又重复了一次。
  「公司征的不是工地监督,但连我这个以监督为志愿的人都想来硬拼,全是因为这项征人条件。我觉得,能开出令人跌破眼镜的征才条件,这家公司一定很有趣。」
  说到这里,真奈美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
  「不好意思,我说话放肆。」
  「不,一点也不会……只是我有点难为情。」
  说了声「那我在楼下等你」,诚治就走下楼了。从今天起,这个房间就是女子更衣室了。

  不到十分钟,真奈美回到了办公室。在人多事忙的工地,最怕的就是时间耽搁,但雀斑脸毕竟是个穿套装扛水泥也面不改色的女金刚,换衣服果然俐落得很。下楼来时,她拎着安全盔和一个小登山包,后者大概是要带去工地用的。男性在工地干活可以两手空空地去,女性大概没办法那么随便。
  「呃——首先是称呼社长,要叫工头。」
  「为什么?」
  「社长不喜欢人家叫他社长,而且他喜欢工地。」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最近老是被诚治的培训缠身,没有太多时间去跑工地,心情变得很不好——这事太丢脸了,诚治当然不敢说出口。
  「再来,公司有三个工地监督,在你未来的六个月研修期,你要分别跟着他们三人跑,每一人跟两个月。工程进度若有变动,你的研修期也可能延长,可以吗?」
  「这倒无所谓……但为什么三个监督都要跟?我以为专跟一个人,学一整套的流程会比较好?」
  「嗯,这方式我们也想过。三位监督分别姓圾东、新保、糟谷,做事的方式和个性都各有不同。当然啦,无论任何阶段的工程,他们三人都能达成基本水准,但糟谷监督最擅长的是假设工程,新保监督是主体工程,坂东监督则是完工方面做得最好。」
  如此解释之后,真奈美像是若有所悟。
  「难得挖到一个东工大毕业的潜力新兵,工头要三位监督把他们的拿手绝活通通传授给你。等研修期结束,大概会先让你以副监督的身分去当其中一位监督的手下,到时就会学到整套的流程了。而且,如果你迟早要当工程监督,最好也能跟每一班的工人都见见面。」
  接着,诚治继续说明发薪日等等人资须知,讲完后问道:
  「还有别的问题吗?」
  「请问扫除工具在哪里?」
  「啊,为什么?」
  「我以为清扫环境是新人份内的工作。」
  啊,她说的是凌乱如储藏室的二楼。诚治恍然大悟。
  每天早上上班,诚治会大致清扫一楼各处,但二楼一向没怎么处理,只在为真奈美设置更衣空间时随便擦了擦柜子而已。
  「好吧,那二楼就由千叶小姐负责吧。扫除工具在一楼走廊的尽头,那儿有个工具箱。」
  就在真奈美点头答是时,大门那儿传来一个快活无比的呼声。
  「呀呵——早安唷——!」
  来者是丰川。活像一阵旋风。
  「怎么了,丰川,你很少这么早来。」
  「哎,今天不是有女生要来报到吗?我好期待,所以就早点来啦——」
  等你看过她本人再来说期待吧,诚治暗暗在心里咕哝。真奈美这女孩并不是职场之花的那种类型,这会儿见到丰川手舞足蹈的模样,她的脸色都阴沉起来了。
  「初次见面,你就是千叶真奈美吧?我是比你早到公司一个月的前辈,请多指教。」
  丰川伸出手去,真奈美却冷淡以对:
  「我可没听说你是我的前辈呢,丰川哲平先生。我是为了前一个工作的交接才延后研修,但和你应该是同一期被录用的才是。武先生才是上司兼前辈,你可不是。」
  「哎唷——不要分得这么清楚嘛——」
  「被同期当成后辈看待的感觉并不好。我从今天起就会赶上研修的进度,况且我们将来的职务单位根本就不同。」
  唉,我就知道。从对两人的第一印象,诚治早已料想到他们的互动气氛会是如此。
  「话说回来,你怎么每天都这个时间才上班?你是新人,起码也该早点来清扫更衣室才对吧?」
  此间进出的全是不在乎更衣室是否脏乱的大老粗,根本就没人对丰川提点过这些事。诚治心想,藉这个机会让真奈美来指导一番也不错,便决定静观其变。
  「呃,可是又没人在打扫。我今天早来也只是想早一步跟你打招呼而已——」
  「早上做清洁工作是新人的份内事!武先生可是每天都打扫办公室呢!你当然也该做!」
  武哥,这个女的好凶哦!丰川躲到诚治的背后假哭诉。诚治于是出面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千叶小姐,点到为止就好。丰川没做过正职员工,来到我们这儿才当了正社员,但他在工地接触到的都是不拘小节的豪迈大叔,所以正职员工该有的一般常识,我们反而没对他要求太多。我换到工程业务部来之后,现在也没空去工地,不知道千叶小姐愿不愿意趁研修期间好好教一教他?」
  听到这话,丰川惨叫起来。
  「武哥,你怎么出卖我!」
  「笨蛋,你将来可是要干业务的,连上班族的一般常识或商业礼仪都不懂,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我自己的正职经验又没多到可以教你的程度,但千叶小姐在大企业工作了好几年,让她来教是最好不过了。这可是为了你好。」
  诚治重新面向真奈美:
  「所以,千叶小姐,有劳你了。」
  「我明白了。」
  真奈美点点头,随即指示丰川——或者该说是命令他。
  「打完卡就去换衣服,打扫更衣室!从今以后的每一天,在前辈们进办公室之前都要把这些事做好!现在就去!」
  丰川哀叫一声,便朝门边的打卡钟奔去。打卡钟本来是放在工人更衣室里,考虑到真奈美恐怕不敢擅自进去,这才换到了办公室。
  「那么我去打扫二楼……扫完之后,我要在哪里等上工?」
  「到办公室来等就行了。你可以跟监督一起去。」
  「好的。」
  真奈美应道,正要走出办公室时,诚治叫住了她。
  「千叶小姐。」
  「是?」
  「丰川这家伙头脑简单,但不是坏人,他耍宝逗人开心是一种本领,所以才能跟工地的大叔们一下子就混熟了。我认为你也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你就跟他好好相处吧。」
  真奈美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我是不是难以亲近?」
  说话直接,可见她想事情很快,也可以算是优点吧。诚治便也率直地点了点头。
  「嗯,有一点点。」
  「跟性别无关?」
  「或许跟性格也有关系。你说无关性别,倒显出你好强的一面,而你的个性严谨,可能也因此跟别人界线分明。尤其这里都是粗里粗气的男人。我想你不妨就和丰川抬抬杠,过一阵子就会了解。」
  「我知道了。谢谢你。」
  真奈美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打卡之后走上三楼。
  丰川那小子就不用叮咛这个了,免得他会错意得意忘形,反正他有一身浑然天成的耍宝绝活,就让他一个人装疯卖傻地嚷嚷着惧怕真奈美,说不定后者就会跟工地打成一片了。

  大悦和监督们进办公室时,真奈美必定一一问候与行礼,等到糟谷来,她才跟着一起出发前往工地。
  「她怎么样?」
  大悦做此间时,监督们全都前往工地了。
  「态度有点硬,所以我拜托监督们尽量让她跟丰川同一组做事,我想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熟起来。而且丰川也需要学一点商务礼节,总不能光靠装可爱打混。让那小子跟千叶小姐搭档工作,等到研修结束时就差不多能挑大梁了。」
  诚治抓了抓头,苦笑说「搞不好会比我还有本事」。
  却见大悦不以为然地说:
  「但相中那小子的也是你,想出这个安排的也是你,可见一开始雇你来是雇对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令诚治脸上发红。其实他最近还是常常捱骂。
  「不敢当……谢谢您。」
  「你说你开始学簿记了吧?进度如何?」
  大悦改变了话题,搞不好也是因为有些难为情。
  「哦,我爸有簿记一级资格,他很会教。他说半年后有二级检定考,叫我以那个为目标。」
  「这么快?你要拼到一级吗?」
  「不,一级的难度太高了。听说二级程度就足够做公司会计,所以……不过,建筑会计师好像不容易靠自学去考,我爸也教不了。他说四级或许能勉强凭自学去考,三级以上可以利用特别研修,二级的话,凭我的年纪跟经验就不可能了。」
  「四级还可以靠自学?」
  「是啊,若照我爸的说法,考取簿记二级时就可以去考。」
  「好,那等你考取了簿记二级就去试试建筑会计四级吧。三级的特别研修不知是怎样,二级以上就拨经费让你去补习。」
  花在刀口上的钱就不计较,果然是大悦的作风。
  「你在上班时的空档可以读书没关系。那是公务。光靠你爸费心也说不过去。」
  「好,那我今天去办千叶小姐的社会保险,回来时会买一本参考书放在办公室。」
  听他这么回答,大悦换上一副满意的表情说:
  「终于不用再让讨厌的『那边』帮我们办人事手续,这点也是大大地好哇!」
  当然,人事方面的异动仍要向大悦顾问报备,而各项代办手续费用则可从此免除,不再任由大悦顾问剥削——这也是诚治进公司之后积极努力的成果之一。他一一问明此类手续的经办流程,并记录在行政手册。
  大悦顾问设有行政部门,当然知道经办流程为何,经办本身也不需要特殊技能,却还要收取那样高额的代办费,未免不合理。替大悦土木省下这一笔开销,也是身为工程业务部主任的诚治之责。

  让严肃的真奈美和轻浮的丰川搭档或许还真有那么一点效果——真奈美竟也很快就和工地打成了一片。
  在工地,真奈美既不怕脏也不怕出力,凡事都踊跃帮忙,让那帮大叔相当欣赏。据他们说,她的身手和力道都俐落,从来不碍事。
  「有一次要把挖到的下水管抬起来,她人就在附近,马上就冲过来了。她很有毅力啊,做事情又热心。现在已分不清她跟丰川是谁先来工地研修了。」
  「她跟丰川相处得好吗?」
  「我说诚治,你还有余力替丰川担心吗?人家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听得对方调侃,诚治微愠:
  「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见到年轻人就要往恋爱话题硬扯!」
  「哎唷——谁教你们刚好是两男一女嘛。听说这叫什么『美梦成真』配对,是吗?」
  「你跟谁学来这种流行话的?落伍啦!美梦成真现在是一男一女!」
  大伙儿收工来打卡,总喜欢顺便逗闹诚治一番。
  「是我要千叶小姐帮着注意他的礼貌和一些常识,所以……」
  「哦——怪不得她有点儿魔鬼教官的调调。丰川常被她又踢又踹的。」
  「千叶小姐竟会这样动粗?」
  诚治大感意外。
  「但丰川确实有改进,现在他对外人说话必定会用敬语了。但跟我们聊天还是一样胡说八道的就是了。果然是小千教得好。」
  「小千?」
  「对啊,在工地,我们全都喊她小千。」
  这么快就取了昵称,会不会太亲密了点?诚治忍不住担心。
  「丰川也一样,老跟她抬杠却也嘴甜得很。最近还开始叫她阿姐了呢。」
  「叫阿姐也太……」
  会经怕她怕得要躲在别人背后,如今三两下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丰川讨人欢心的本事果然要得。
  不一会儿,夜班工人也来上工了。两批工人忙打卡,来来往往的一阵忙乱,等工人都走光之后,真奈美出现了。
  「辛苦了。」
  她向诚治致意。在诚治面前,她一贯地保持严肃,想来是因为面对着前辈兼上司,生性严谨的她不敢造次。
  诚治就想逗一逗这样严肃的人,可能也因为这时的办公室里刚好只有他们两人。
  「你回来啦,小千。」
  一阵突兀的碰撞声响起,诚治抬头看去,发现真奈美正扶着打卡钟小桌以免滑倒。
  「你、你怎么知道……」
  「听工地的人说的。你适应得不错啊。」
  「承蒙大家看得起。」
  真奈美边打卡边说道,倒像是惊魂未定似地。
  「我也可以叫你小千吗?」
  「这个……!」
  她又是一惊。
  「我就不可以?」
  「被上司这么称呼就有一点……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就连糟谷监督,我都请他直接叫我的姓氏就好,不必加上敬称了。」
  「啧,真遗憾,连我也算是你的上司吗?」
  「部门虽然不同,但你的职位毕竟比我高,而且又是前辈。」
  瞧她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诚治觉得很好玩。至于大叔们打趣要诚治去追求真奈美,真奈美大概也不会允诺。
  「我还听他们说,现在丰川对外人讲话一定会用敬语了。」
  「真的吗?」
  「这是千叶小姐的功劳啊。谢谢你。丰川跟你也变熟了,你就尽管踢他、踹他没关系,狠狠教训他。」
  真奈美的不知所措几乎可说是狼狈了。
  「我先下班了,再见!」
  她朝诚治大大地一鞠躬,转身就跑。
  听着往二楼的铁梯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诚治在一楼办公室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

  大约在真奈美从糟谷的工地换到了新保那儿去时,发生了一段插曲。
  小雨绵绵的清晨,诚治如往常骑机车上班,却在门口看见真奈美和丰川各自撑着雨伞蹲在那儿。
  「你们两个怎么了?」
  诚治停下来,打开安全帽的面罩并问道,两人于是抬起头来,脸上尽是困惑。
  「干嘛?有包裹?」
  他们的伞下有个已经半湿的纸箱,但箱子上没有任何配途传票。
  诚治隐约猜到箱中装的是什么,一时不由得苦笑。
  「把箱子搬进办公室去吧,我马上来。」
  真奈美应该有办公室的大门钥匙。
  诚治继续往停车棚骑去。熄了火,脱下雨衣晾在顶棚的支架上,然后一口气跑向办公室。

  真奈美和丰川把纸箱放在走廊上,一人蹲在一边,打开了箱盖正往里头看。纸箱里隐约传来微弱的叫声,夹杂在细细的雨声里。
  那是刚出生不久的幼猫叫声。诚治也往里头探看,里面有一只三花猫和一只黑猫。
  「放这里做什么?搬进去啊。」
  诚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丰川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抱进去,放在地上。
  「这个要怎么办……」
  一向刚强的真奈美如今面色惶恐,丰川似乎也感染了同样的心情,一脸担忧。
  「你们两个怎么像小学生一样啊。」
  诚治苦笑着指示他们:
  「千叶小姐,你去组一个空纸箱。丰川到更衣室去拿几条干毛巾来。你知道放哪儿吧?
  「是!」
  两声应答同时响起,便见丰川往外头跑去,真奈美则到办公室的角落去组装纸箱。
  凭过去养猫的经验,诚治知道黑色的那只不行了,因为它的体型比杂毛猫还小得多,而且叫声和动作都更孱弱。
  真奈美手中的纸箱还没组好,门外就传来急奔的脚步声。
  「毛巾来了!」
  丰川没撑伞,肩膀和背上全湿了,但是他抱在怀里的毛巾全是干的。诚治接过毛巾,铺在真奈美组装好的纸箱中。
  「丰川,你去帮我们三个打卡。千叶小姐,你来擦干三花的这一只。轻一点。」
  黑色的由诚治自己接手。想到这两名后辈竟有如此纯真的一面,小黑猫若是死了,他们一定会大受打击。
  「武先生,你很懂得照顾小猫呢。」
  「嗯,以前捡过一只。」
  「后来有养吗?」
  「它可长寿的呢。」
  小喵是在他就读小学四年级时和亚矢子一起捡到的。寿美子虽然叱责他们不该随便捡小动物回家,结果却是她自己最舍不得将它丢掉,而且后来也是她最疼爱小喵。
  在武家期间,猫儿代罪受了不少折磨,但也陪伴寿美子熬过辛酸,成了她的一大慰藉。
  「救得活吗?」
  真奈美问。
  「要看它们的生命力了。」
  诚治照实以答,接着便说:
  「丰川,今天不用扫地了。你去便利商店买暖暖包,有多少买多少,这季节应该开始卖了。万一没有,就改买两公升的瓶装水。还要一罐小盒牛奶。」
  「幼猫好像不适合喝牛奶……」
  真奈美说道。
  「嗯,可能会拉肚子。不过,宠物店和兽医院都还没开门,与其空等,不如多少先让它们摄取一点营养。我想超商不太可能会卖宠物专用的饲料奶……」
  说着,诚治又转向丰川。
  「要是真的有在卖,你就买那种的。来,接好。」
  他将机车钥匙抛给丰川。
  「借你骑,别出事了。小心点。」
  离公司最近的超商,走路要十分钟左右。
  「好!」
  丰川单手接住了钥匙,又跑了出去。
  「今天要怎么安置它们?」
  「我在办公室先看着。气象说只有早上会下雨,你们大概还要去工地。问过工头之后,我会找个时间带它们去看兽医,到时再一并买宠物奶。」

  十五分钟后,丰川回来了。超商果然没卖宠物奶。
  「但有这种牛奶,说是不易造成腹泻,我就改买这个了!」
  丰川边说边将塑胶袋递过来。
  「嗯,这种的应该比鲜奶好。难得你这么机灵啊。」
  「武哥,你小看我了,我很重视细节的咧!」
  「是啦是啦。多少钱?」
  「不用,因为是我捡到的。」
  「啊,那我也有份才对。」
  听得真奈美争着这么说,诚治索性出面做主。
  「不要争了,丰川,收据拿出来!晚一点加上兽医费全摊成三等份,就这样办!」
  诚治的强势口气,逼得丰川乖乖交出了收据。
  「好。你把暖暖包弄热,塞到毛巾底下让小猫睡着。毛巾最好多铺一层。」
  「哇喔喔!好聪明!武哥,我从没看你散发过这么睿智的光芒!」
  「什么屁话?我的价值只有刚才那一瞬间吗?」
  他用手肘轻撞丰川一下,接着回头对真奈美说:
  「千叶小姐,你来帮我热牛奶。我不会用炉子。」
  「好。」
  真奈美起身往一楼的茶水间走去。
  「牛奶怎么热?用锅子煮吗?」
  诚治在茶水间里东翻西找,只找到了大水壶、日常使用的马克杯和待客用的小茶壶。平时,他们只在冲即溶咖啡或替访客泡茶时才会来茶水间,诚治今天才知道这里的用具这么少。
  「天啊——用大水壶要怎么热牛奶?隔水加热吗?」
  「武先生,我们有微波炉。」
  真奈美说。那是一台相当旧式的微波炉,员工偶尔用它来加热超商便当。
  「微波炉可以热牛奶?」
  「倒在马克杯里就可以。大约两分钟……」
  「啊,原来如此。真快。」
  诚治倒出一半的牛奶,将杯子放进炉中,依真奈美的指示加热两分钟后,已经看得见杯口升起蒸气。这温度是高了些,但可以用汤匙舀冷了再喂下去。
  「我再请工地的人帮忙问问,看看是否有人要领养吧。」
  回到办公室时,真奈美如此说道,诚治连忙表示不可。
  「等小猫的健康状况稳定后再问不迟。幼猫不好养,这两只又虚弱,太早送人反而不好。」
  「是吗?」
  况且,也未必是两只都能得救。诚治暗想。

  回到办公室,诚治先用汤匙喂三花猫喝牛奶,却是洒出来的比喂进去的多。
  「啧。」
  诚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交给真奈美。
  「抱歉,你拿去用滚水洗一洗。我要用布吸奶再喂。」
  「好!」
  真奈美俐落地答道,再度往茶水间走去。
  她很快就回来,手里却拿着两条拧干的手帕。另一条有印花图案,应该是真奈美自己的。
  「另一只我来喂。」
  「我喂吧,这只由你来接手。」
  若无其事地,诚治把三花猫交到真奈美手里,自己捧起了黑色的幼猫。黑猫果然比三花的那一只要轻。
  「学我这样。」
  他把手帕揉成团浸在牛奶杯里,然后捏出一角,轻轻塞到小猫的嘴里。果然,小猫开始吸吮起来。
  「哇——」
  真奈美难得地发出天真烂漫的赞叹声,马上照着做起来。很明显地,三花猫吸奶的速度比黑猫快得多了。
  拜托,加油啊。诚治在心中祈祷,手中的黑猫却只吸吮了几口就停下,仿佛连进食的力气都没有了。
  心想再喂下去也无济于事,诚治将黑色小猫放回垫有暖暖包的毛巾上,希望它暖和了身体之后会多点儿力气来吃东西。
  相较之下,三花猫就顺利多了。它一个劲儿吸食,直到小肚子略鼓了才松开手帕角。
  真奈美把小猫放进纸箱中,眼神满是爱怜。
  「唷,小猫?」
  陆续到班的工人们都围过来看。
  「在公司门口捡到的。」
  「怎么会有人把这么小的小家伙丢在外头啊,真是。」
  楚楚可怜的初生小猫遭弃养,引发了豪迈大叔们的义愤之情。
  「好了,丰川跟千叶小姐也快去换衣服吧。我来照顾小猫。」
  两名后辈依言走出办公室,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有猫!」
  大悦和监督们不约而同地叫道。他们好像都不讨厌动物。
  「偶尔就是会有人把小狗小猫丢在公司门口。」
  「这场雨从昨晚下到今天早上,真亏得它们还活了下来。」
  「我来上班时,看到丰川和千叶两个人蹲在门口不知所措,那副样子好像小学生……幸好他们发现的不是死尸。」
  倘若发现时小猫已死,今天大概就别指望这两人干活儿了。
  「那,怎么样?救得活吗?」
  大悦问。诚治不由自主地表情凝重起来。
  「三花那只应该撑得过,黑色的就……」
  「我想也是,它几乎动也不动。」
  坂东惋惜地摸着小黑猫。
  「所以工头,有件事想拜托你……」
  诚治怯怯地开口,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大悦迳自作主答道:
  「最近的兽医在超商那个十字路口往左转五十公尺,九点钟开门。你可以开货车去,不过看诊花的时间,我会从你的加班时数里扣哦。」
  「谢谢您!」

  结果,黑色的那只没能撑到兽医院开门,它那比人手掌还小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怎么拨弄也没有反应。
  「这只还是撑不过。」
  「去把它埋在空地吧。」
  得到大悦的指示,诚治捧着小猫起身离座,在仓库里取了一把铲子,走到空地的一角开始挖洞。潮湿的地面略微松软,两三下就挖好了。
  黑猫的小小身体躺在地洞底部。临埋土前,诚治又摸了摸它的身体。
  将铲子放回仓库之后,才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清晰而规律的猫叫声——那是幼猫特有的呼唤,表示它的肚子饿了。
  「这小东西倒是比它的兄弟多一倍健康!快点让它别再叫了!」
  听到大悦好气又好笑的埋怨,诚治只好快步跑进茶水间,把冷掉的牛奶再热一次。
  喂完牛奶,下一件事是得让它排便。将卫生纸用温水浸湿,挤干后轻触小猫的肛门,小猫很快就排出了细条粪便和尿液。
  「哇,出来了。这样暂时可以放心了。」
  「你很清楚嘛。」
  「家里以前也养过这么小的猫,我看我妈照顾过。」
  「原来如此。你妈还好吗?」
  「马马虎虎。」
  诚治挤了个微笑答道。若是傻傻地把「要搬家才会康复」的实话讲出来,不过是徒然令别人心情沉重罢了。他不想这么做。
  不过姜是老的辣,大悦似乎猜出了几分。
  「兽医院差不多开门罗,要去就快点去吧。」
  大悦如此催促着,语调里带着些温情。

  一看见诚治身上的运动夹克,兽医就认出是大悦土木,可见公司的前辈们将弃猫或弃狗送来这儿很多次了。
  「是,这只猫被人丢弃在我们公司门前,我想请您看看。」
  「好。三色毛小母猫……名字取了吗?」
  「没有。还没确定谁会认养,先以我为饲主好了。」
  「那名字就先写成三花吧。我现在来检查。」
  先量体重,再测肛温,最后是粪便与血液检查,流浪猫的检查程序大致如此。
  「有点虚弱,但基本上都健康。以后请记得每个月要做一次粪便检查,要多做几次才能确定有没有寄生虫。一般照顾就多注意保暖和营养即可。」
  「这只大概多大?」
  「依我看是未满一个月。它还没长牙齿,目前只能喝幼猫牛奶。」
  果然如此。黑色已死的那只幼猫体型之小,甚至就像刚刚才出生的。
  结算费用时,诚治顺便买了猫咪专用的宠物奶和奶瓶,总共花了一万圆。这价格非常公道,可说是良心价。
  回到公司后的时间,除了办公和研读簿记以外,他都忙着照看三花猫,替它喂奶、排便。
  不过,随着早班工人的下班时刻接近,诚治的心情也渐渐沉郁起来。

  屋外传来工程车和交通车驶入时的声响。不一会儿,真奈美和丰川急匆匆地闯进办公室来,争相往纸箱里探头——然后都怔住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丰川问道:
  「武哥,黑色那一只……」
  「它没熬过。我埋在空地的角落,现在去祭吊吧,要吗?」
  见诚治起身往外走,丰川故作轻松地应了一声「好啊」跟在后头,真奈美这才默默跟着。
  丰川走在诚治身旁,悄声说道:
  「阿姐上班时都一直在想小猫的事耶。」
  走到埋猫的地点,两名后辈蹲下来合掌默祷。诚治也在他们的后方合掌。
  「三花那一只呢?去看过兽医了吧。」
  「嗯,它只是虚弱,但还算健康,医生说注意保暖和营养就好。早上时还一直叫个不停,很有精神呢。」
  「耶——希望它可以连小黑猫的份一起健康长大。」
  丰川乐观地说。诚治一面点头,心里一面想:丰川,你这逗人开心的才能真是个本领。他知道丰川是刻意表现坚强,尽量彰显事情的乐观面,想为前辈和真奈美打气。
  「你们两个都还没打下班卡吧?还有,兽医之类的费用要来算一下。」
  「啊,对哦!我差点忘了!」

  回到办公室,三人都打了下班卡,开始分帐。
  「哇,看兽医这么贵啊?」
  「这金额还包括宠物奶跟奶瓶耶,很便宜了。」
  诚治和丰川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话时,真奈美都没有出声。
  把钱算清楚了,之后就是三花猫的去处。在被认养之前,得要有人把它带回家照顾才行。
  「对不起!我住的公寓禁止养宠物!」
  见丰川率先告罪,诚治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我带回家就好,反正我家也最近。」
  「可是,」真奈美到这时才开口,「是我们捡到的,应该由我们负责。要是丰川不能养,那就由我……」
  「你养过猫吗?」
  「没有……」
  「那还是交给我吧。而且我妈也喜欢猫。」
  照料三花猫的这一整天,诚治心里都在盘算着把它带回家的事情。重新让寿美子养一只需要费心照顾的幼猫,搞不好正可以填补她平日独自在家的空虚;当然,此举也有可能让她想起饲养前一只猫时的不愉快回忆。
  几番衡量之后,他决定还是把小猫带去,暂时都养在屋子里。名义上只是中途照顾,万一都找不到认养者,就此继续养下去也无妨。幸好家中的猫儿用品都还留着。
  「你们俩个还是继续找机会问谁要领养,我也在公司里问问。只不过,要等到这只猫做完检查、打完疫苗才可以带走。」
  「好!」
  丰川抖擞地一喝,然后伸手到箱子里轻轻抚摸已经熟睡的小猫,柔声道了一句「你要健康长大哦」,再向众人道别。
  「那我先走了!各位辛苦了!」
  真奈美也跟着道再见,与丰川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你不下班吗?」
  听得大悦问道,诚治一笑。
  「早上看兽医花了一个钟头,我现在要免费加班一小时。」
  大悦「哼」地一声笑了出来,听起来颇有「臭小子」或「算你滑头」之类的味道。工头的表情或手势暗喻着什么弦外之音,诚治觉得自己越来越能判读了。
  加班的这一个小时,他都用来做簿记练习题。

  「我差不多了。」
  将参考书收好,诚治站起身来。
  「你要怎么把小猫带回去?」
  「我的机车后面可以放箱子,而且距离也不远。再弄一些气泡布来塞在箱子周围,虽然挤了些,但小猫应该就不会滚来滚去了。」
  说着,诚治走到堆放废弃材料的角落,翻找出大量气泡布,将它们贴在纸箱的底部和四壁,足足贴了五层。
  「我要借一卷胶带去用。载小猫时贴上去当做盖子。」
  「你车上有弹性绳吗?」
  「我都固定勾着,不拿下来的。」
  「这样啊。那小猫给我抱一下。」
  看着大悦起身离座走来,诚治差点儿要噗嗤大笑。看来工头想抱小猫已经想很久了。
  等到小猫被他抱在手里,画面就更滑稽了——那一张严厉的面孔和幼猫的惹人怜爱完全不相称。大悦自己或许也有这自觉,所以才不当着大家的面前说要抱小猫。
  「好啦,那你骑车回去时小心点。」
  疼爱已极地将幼猫放回箱中,大悦速速走回了座位。诚治鞠躬道别时,腰弯得特别低,主要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笑容。

  然后,就在诚治走到办公室外面时。
  往二楼的阶梯上有动静,而他也确实听见一个往楼上跑的脚步声。——诚治忽然想到,刚才好像没听见从楼上走下来的脚步声。
  他踮着脚步走上楼,果然不出所料。
  真奈美靠坐在转角后的墙边,吃惊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分明哭过。
  不待她问,诚治迳答:
  「……我就想说,怎么没听到你下楼的声音。」
  那张雀斑脸又垂了下去。
  「……想到它早上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心里好难过。要是我今天更早一点来上班,早个十分钟把它搬到屋子里照料,说不定……」
  「也许我该等你们回来再埋葬它?」
  没让他们看到小黑猫的尸体,诚治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却见真奈美摇摇头。
  「不。我猜,你应该是怕我们看到,所以才先把它埋了吧?这才让我过意不去呢。怪不得早上时你都不让我碰那只小黑猫。武先生,你早就知道小黑猫救不活了吧?」
  完了。会读书的果然是聪明,三两下就猜出别人的心思。诚治最不会应付这种人,真想求她不要把心思弄得这么敏锐。
  可是,心里难过,为什么不索性放声大哭呢?就哭吧。
  「我亲手抱过的小花猫会活下来,那么我就不会太难过,是吗?」
  够了,别再推理了。
  诚治事后回想,可能是天色昏暗,加上当时的距离太近,害他弄不清自己和对方的分界。
  回神时,他已经吻上了真奈美的唇。
  嘴唇的柔软触感,却惊得他立刻往后跳开。
  「抱歉,别当真。」
  眼见真奈美整个人呆在那儿,诚治紧张得赶紧找话来说,语气都急切起来:
  「那只黑色的本来就活不了,你想这么多也不可能挽回什么。」
  为了寿美子的病,诚治自己就尝尽了「千金难买早知道」的懊悔。
  「至少是你和丰川发现了它,替它遮雨,它不是饿着肚子孤单死去的。而且若不是你们,三花的这一只也未必活得下来。」
  诚治打开纸箱,把三花猫抱到真奈美的手上。
  「热呼呼的吧?它可是你跟丰川救活的唷。它们本来都会因为遭弃养而死的,却是你们救活了其中一只。」
  说完,诚治向真奈美做出求饶的手势。
  「我的头脑不好,已经想不出可以安慰或鼓励人的话来了,你快点打起精神来吧。」
  「好吧。我也该回家了。」
  看见真奈美总算站起来,把小猫放回诚治怀中的纸箱里,诚治这才松了一口气。
  「脚步小心点,工头还没下班。」
  二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才放轻松。
  「那你路上小心啦。」
  「武先生。」
  真奈美叫住了他,却是语出惊人:
  「刚才的事不能当真吗?」
  月光下,诚治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
  「……不能。」
  回答的这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
  「我的家庭里也有一些复杂情况。我母亲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发现时已经无法补救——我没来得及帮助她;一方面是我自己笨,另一方面也是我长期疏于关心,所以我对她有责任。我不能让她的病继续恶化,还要想办法让她尽量康复,这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目前我没有权利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就拿结婚来说,我将来一定是跟父母同住,但万一我母亲的病情没有好转怎么办?这年头的女孩子,单单跟公婆同住都不愿意了。」
  「……我觉得那是因人而异。」
  「任谁都不至于马上就点头说愿意吧?我的身上就背着这么一个麻烦的先决条件,而要把我家里的事情说清楚就更麻烦了,还不如找别人。」
  所以就别当真吧。
  撂下这句话,诚治逃也似地走向机车棚。
  却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武先生,为了不让你困扰,我这次就不当真。但是你既然没有放弃令堂,那就不会无法补救!你一定来得及帮助她的!」
  最后的那一句像是怒吼,伴随着她跑远的脚步声。
  诚治不由得仰头看着天顶的月亮,觉得眼底一阵热。在雨后的沁凉夜色中,他就这么看着月亮,直到眼头热意退去,这才低下头来对着怀中的箱子说话:
  「如果是你,该拿那个大姐姐怎么办才好?」
  纸箱中的三花猫被惊动,又开始规律地叫了起来。
  「好好好,再忍耐一下。」
  用胶带贴好箱口,牢牢绑在机车后座,诚治就这么载着一个不停传出微弱喵叫声的小纸箱,骑上回家的路。

  □

  「不行,一定不行。小喵被人欺负成那样子,这只也会。」
  寿美子原先怎么也不同意,但是当她听见那楚楚可怜的催促叫声,还是拿起了奶瓶给小猫喂奶。
  猫儿的体温和吸奶的模样,果然让寿美子的表情为之缓和。
  「不一定养在我们家啊,只是暂时收留。我会问问公司里有没有人要认养。而且现在车祸多,把猫放出去本来就不安全,所以很多人都改养在屋子里了。搞不好它未来的饲主也要养在屋子里,我们也就这么做吧。这么一来,邻居也欺负不到它了,不是吗?」
  「可是……一直关在家里,不是很可怜吗?」
  「我今天问过兽医,他说猫咪往外头跑是一种习惯,若是一开始就不让它出去,它就不会再有想往外头跑的念头了。幼猫尤其可以这么做……」
  「既然这样,那就养着也无所谓嘛。」
  诚一难得地在一旁帮腔。
  「反正只是中途寄养。它现在还不太会走路,应该还容易让它在屋子里关成习惯,况且小喵的东西又还没丢掉,现成的用一用就行。」
  「也对……好吧,就养一阵子。」
  如诚治所预期,寿美子并没有太大的反抗。

  他们给猫儿取了一个临时的名字,叫作小花。
  小花来到武家以后,寿美子的精神状态又比之前更稳定了一些。因为幼猫格外需要照料,如今又必须养在屋里,让寿美子白天在家时不再那么心慌和孤单了。
  「她的表情开朗多了。」
  冈野医师也这么说。
  「我本来担心,怕我妈不适合养宠物……」
  「以前既然养过,现在应该不至于造成负担才是。」
  「多一个可以疼爱的对象,应该可以排遣她独自在家的寂寞吧。」
  家里的气氛更加轻松,也要归功于小花。在餐桌上,寿美子会开心地讲述小花在白天发生的种种趣事。
  兽医嘱咐的定期检查和疫苗注射都做过时,诚治已经问到了两、三个有意认养小花的人。
  「妈,我找到人要领养小花了,你觉得呢?」
  小猫长得很快。来到武家不过两个月,小花已经可以吃幼猫专用的软饲料,也能在家里到处跑,淘气又活泼得不得了。
  眼见寿美子没有立刻答话,诚治知道她已经舍不得小花了。
  「反正养在屋子里不怕危险,妈你也喜欢它,不如我们就继续养下去?」
  诚治故意说得轻松,寿美子也就老实承认了。
  「这——哎……既然这孩子也不怎么想往外头跑……那么,要是你爸不讨厌它……」
  寿美子迟疑地探了探丈夫的脸色。
  「不会啊。」
  诚一答道。
  「那我就这么跟人家说罗。」
  于是,小花顺理成章地成了武家的宠物。
  早知它注定是我们家的孩子,真该取个更好一点的名字才对。——寿美子后来惋惜地说。

  □

  又过了三个月之后,诚治通过了簿记检定二级。
  丰川也结束了工地研修,正式进入业务部。藉着诚治编订成册的行政须知与事务流程,丰川学得比诚治还快;前半年由真奈美训练出来的商务礼仪,也让他在面对客户时较少犯错。
  至于真奈美,她已经可以担负起副监督的职务了。所谓「不当真」的那回事,她也确实没当真,继续用正常的态度面对诚治,让诚治轻松不少。
  「小花现在好不好?」
  真奈美偶尔会这么探问,所以诚治在手机里存了好多小猫照片。
  「它已经长得这么大罗。」
  看着照片里已然成长的小花,真奈美总是笑眯了眼。
  每当有这样的对话,诚治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眼底的热意,还有高挂天空中的清凉月色——以及真奈美的坚定语气。
  「你既然没有放弃你的母亲,那就不会无法补救。」
  我救到了吗?我们家还来得及救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到了要领年终奖金的日子。这是诚治入社以来的第一笔年终奖金,数目比他预期的还要多。
  打工时期出卖劳力硬措的工资,连同上班后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薪水,诚治自己的存款已经超过了三白万圆。
  这一天,他打了个电话给姐姐。
  「喂,姐?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方便啊。」
  自从知道寿美子因为养了猫而渐趋稳定,亚矢子讲电话时的语气便不再咄咄逼人了。
  「怎么了?」
  「没什么。妈最近的表情越来越像以前了。」
  「所以呢?」
  亚矢子就是这样,没必要的话就不多说。诚治不禁苦笑。
  「我是说,你之前放在我这里的那一笔钱。」
  「哦,那个啊。」
  「可以用吗?」
  电话那头,他听见亚矢子的声音里有着笑意。
  「用在妈身上就行啊。」
  她没有问用途。
  「谢谢你。」
  说完,诚治就挂上了电话。

  知道儿子考取了簿记二级,诚一的心情好极了。
  怕他喝酒后使性子,诚治特地在父亲晚酌前把他叫到二楼来。
  「到底有什么事?」
  诚一讶异地走上楼。诚治不进自己的卧房,而是往亚矢子的房间走。
  亚矢子出嫁后,诚一大概就没再进过这个房间,但见房里收舍得一尘不染,他似乎很意外,进房后一直站着打量。
  「妈都会来打扫,好让姐姐跟姐夫可以随时回来玩。」
  诚一粗沉地「嗯」了一声,盘腿坐在地上。诚治跪坐在他的对面。
  「爸,我想跟你商量……」
  看见儿子正坐,诚三见隐约往后退。
  将两本存摺放在地上,然后把它们推向诚一。
  「你看一下。」
  诚一拿起其中一本存摺,皱着眉头翻开来看。
  「存了一百万圆的是姐姐之前托给我的钱,她说妈有需要时才能动用,用了也不必还。」
  诚一的脸色越来越沉。
  「另一本超过两百万,是我自己的存款——从知道妈发病之后开始存的。然后,我要请你帮忙。」
  诚治正视着诚一,而诚一的视线落在存摺上。也许他已经知道诚治想说什么了。
  「拿这笔钱当头期款,我们用亲子联合贷款买一间房子好不好?」
  「你妈养猫之后不是心情好多了吗?何必再搬家……」
  「我是为了让妈外出时不要再担心受怕。」
  诚治平静地说道。诚一闭上了嘴。
  「爸,我跟你都不在乎邻居的眼光,可是妈会在乎,而且她也改不了。就像我们不可能也学不会去在意人家的眼光,这道理是一样的。」
  诚一叉起了手臂,看起来有点儿闷闷不乐。
  不能冲动,免得闹得像亚矢子一样和爸吵架,那么这场谈话就全搞砸了。她的挑衅风格可以做到良性刺激,却不能用来劝说。
  「现在的她只有待在家里才会自在,这不等于是把妈关在牢里吗?养了小花虽让妈的表情更开朗,但那仍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妈。这二十年来,我都不知道妈一个人在忍受邻居的欺负,只有姐知道。妈是家里个性最软弱的一个,却一直都是她在保护我们。所以我想要保护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
  「够了!」
  诚一吼道。
  诚治心中一冷——沟通失败了吗?这话说得太重了吗?
  「所以你是要找我商量该买在哪里吗?」
  诚一的声音仍旧是那样闷闷不乐,听在诚治耳里却有一股熟悉感:当自己心中折服却不肯乖乖采纳他人意见时,完全就是这种口气。
  想起诚一来指点求职诀窍时,会经为了诚治动辄为自己找理由而大动肝火,那是他在气儿子太像自己。武家父子的缺点一样,都纵容自己、甘于苟且。
  正因为如此,诚一总是装威风,以上流自居,却招架不了亚矢子的大道理。亚矢子看穿了父亲的怠惰,也不饶恕这怠惰,便成了家中唯一能够指责诚一的人。诚一虽想得到女儿的敬爱和认同,讽刺的是,他却克服不了怠惰而放弃了努力;直到家中发生这场变故,或者说,直到寿美子割腕,他这个一家之主才惊醒。
  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人性是多么脆弱、多么渺小啊。
  「都内就不用看了。往琦玉的川越市一带,我找到不少含土地的独栋中古屋,屋龄大约十年,也去看过其中几户,离车站十五分钟的4LDK,还不到二千万圆。我们两个的通勤时间都会多一点点,但是爸你现在也是一个小时吧?那就没什么差别了。」
  「可是你的就差很多了。」
  「这在关东地区都算正常了。我现在这么近才是特例。公司里还有人住得更远呢。而且我们公司有交通津贴,只要搭大众交通工具就可以请领。」
  诚一板着脸孔,已分不出是难为情还是不高兴。
  「不过,我有个条件。这三百万用来买房子,不过房子由我跟你妈来选。」
  「呃……可是我们也有出钱,而且贷款……」
  见诚治面有难色,诚一的表情更严厉了。
  「形式上是亲子联合,但我要买一间靠我一个人也能清偿贷款的房子。所以,你结婚之后就给我搬出去。」
  诚治愣住了。他看着诚一,诚一却侧着脸不看他。早在考虑用联合贷款购屋时,诚治就已经打定主意将来要跟父母同住了。
  「你……你行吗?到时你一个人付得了贷款吗?」
  诚治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的话,引得诚一大怒。
  「别拿你老爸当傻瓜。虽然我吃喝玩乐、花钱不手软是事实,但我可不是个没骨气的人!自己的老婆都没本事顾好,还要拖累孩子的一生吗?」
  那是亚矢子会经用来刺伤诚一的话,他似乎依然耿耿于怀。
  被他道破了自己的心思,诚治反而惭愧起来。
  「动用我们公司的关系去找,我就不信找不到那样条件的房子。」
  说完,诚一站起身,又说:
  「这三百万就押定罗。房子找到之前,不准你们动它。」
  「……还用你说。我还要把那数字增加给你看咧。」
  诚治也不甘示弱地回敬老爸,把他送出了房门。

  □

  大约半年后,合意的房子找到了,手续也顺利进行。
  他们决定在手续全部办妥时,一口气把搬家的事搞定。新家的房间和旧家一样多,也可以把家具和物品全数搬过去,不过趁机丢掉一些旧东西也好。
  随着行李打包,家里的摆设每天都在改变,已接受成猫节育手术的小花也显得不安份,总是到处走个不停。
  诚治向冈野医师报告搬家的事,便见冈野医师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样很好,你们能为了她而勇于改变环境,这是再好不过了。她在家里的情况如何?」
  「啊,决定要搬家之后,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好多了。不过,她在打包时还是没法自己做决定,经常呆站在房里看着我跟我爸整理东西,有时又像没头苍蝇似地走来走去。」
  「日常例行以外的事,她还没法做取舍或判断。她的脑中知道自己有事要做、不做不行,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当她像没头苍蝇般兜圈子走时,表示她正在为此而焦急。所以就算搬家的事帮不上忙,你们也不要责怪她。」
  冈野医师如是说,好像已猜到诚一的反应。
  「若是直接要求她做什么,她会乖乖去做,不过偶尔会埋怨说好累就是了。」
  「会埋怨是个好现象哦。哎,如果可以多花点钱,那就尽量请搬家公司帮忙吧,减轻她的负担。」
  说完,冈野医师将一份转诊介绍信交给诚治。
  「我想,这间医院离你们的新家比较近。」
  「谢谢您。」
  寿美子的药不能中断,持续服药才能让搬家和小花的存在发挥意义。
  「下一次大概就去新医院回诊了。」
  他在回程的车上这么说,寿美子吃了一惊。
  「哎呀,妈忘了去跟医生道别。」
  「我去讲过了,没关系。冈野医生还帮我写了新医院的介绍信呢。」
  寿美子点头称是,然后要求诚治载她到量贩店买猫砂。
  搬家公司的服务周到,从两地的清扫,到废弃物、旧家具清运都可包办,武家只要拆封小件行李就好了。
  诚治硬是在这个周末把姐姐叫来,想让她陪伴母亲。
  「这房子蛮大的嘛。」
  看着纸箱堆积如山的新家,亚矢子发表她的高见。
  「是靠了爸的关系才找到这么好的。而且我们还扔了很多旧东西。」
  在物品全数就定位之前,小花得可怜兮兮地被关在二楼的空房间里——那是寿美子指定要留给女儿跟女婿住的。那房间的东西最少,可以留到最后再来整理。
  「诚治去收拾二楼。你记得定时去看看小花。」
  「爸负责卧房。壁橱跟五斗柜里该怎么整理,你记得吧?」
  「妈,你来跟我一起弄厨房、卫浴跟起居室吧。」
  有亚矢子在,气氛果然不一样。亚矢子懂得分配工作,让寿美子体会劳动的充实感而不疲累,但也让她适时休息,见她厌烦而踏步时就换别的事情来做;但亚矢子自己却像机器人一样,手边从没停下来。
  多亏了亚矢子的指挥,拆箱作业当晚就大致完成了。空纸箱将由搬家公司来取回,小花也总算不用再关禁闭,可以在新家四处探险。
  「妈,明天我们去附近逛逛吧。看看车站前的超市跟银行,也得买些见面礼给邻居呢。」
  「可是亚矢子,你明天得回去……」
  「不急,我礼拜一也请假了。只是之后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回来就是了。妈,等你身体好一点,不如你来名古屋玩吧。」
  亚矢子笑着说。
  「既然你们明天才要去采买,今晚就上馆子吃吧。」
  诚一罕见地勤奋了一整天做这种近似家务的工作,直到这时才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休息。
  「可是刚搬新家就把小花丢在家里好可怜……」
  「不过是一会儿工夫,让它等等有什么关系!」
  眼见诚一的口气变差,诚治连忙插话:
  「附近有便当店,我去买回来。你们要吃什么?」
  大家都说随便。诚治于是拿了车钥匙往外走。

  次日晚上,寿美子去洗澡时,亚矢子跑到正在看电视的诚治身旁。
  「爸在房间?」
  平常的这个时候,诚一都在起居室独自晚酌。
  「应该是吧?他一整天都窝在被窝里滚来滚去的。大概是搬家搬累了。」
  「那我去找他聊聊。」
  「欸,等下、等下,姐。」
  亚矢子才没理他,一溜烟就跑出了起居室。
  搬家的大工程才结束,刚要喘口气,她还想跟老爸说什么?
  诚治急忙跟过去时,亚矢子已经喊着「爸,我要进去罗」就拉开了和室的纸门。
  果然,裹在棉被里的诚一惊坐起。
  「干嘛?有什么事……」
  亚矢子走到惊慌的父亲面前跪坐下,以指触地,伏下头去。
  「爸,谢谢你。」
  两个大男人当场看傻了眼。诚一面色微红,故意别过脸去。
  「谢什么谢,她是我老婆。」
  诚一没好气地说完,接着又说:
  「下次再有社区大会叫我去喝酒,我打死不喝了!」
  听到这句话,诚治忍不住噗嗤笑出。
  「不要啦,爸,喝两杯应酬应酬也是必要的。份量拿捏好,跟你的晚酌差不多就行了。」
  「最近我连公司的酒会都不去了!不要随便引诱我啦!」
  连亚矢子也不由得笑了出来。父女三人好久没这么笑成一团。

  □

  「搬家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搬新家之后的星期一早上,诚治在上班途中巧遇真奈美。
  「是啊。谢谢关心。」
  诚治说完,换了个活泼的口吻:
  「搭电车通勤果然麻烦。以前骑机车一下就到了。」
  「那是以前太轻松啦。」
  两人一面闲聊,一面打开办公室的门。
  「小花好不好?」
  「它一开始还怕怕的,现在已经快乐似神仙,活像在那里住了十年似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了小猫,诚治下意识地脱口说道:
  「谢谢你。」
  真奈美一脸讶异。他们聊的是搬家,怎么会向她道谢。
  「就是那个……『别当真』的那时候,你说我不放弃就一定来得及……那时我好、啊不,算是相当……也不对,反正很高兴。我本来是个苟且怠惰又不孝的人,你的话给我很大的肯定和鼓励。我虽然振作得太晚,但是一直努力到现在,如今终于也看到了希望。还有,你让小花来到我们家,它也帮了忙,所以我要谢谢你。」
  见诚治向她鞠躬,真奈美笑了。
  「我什么也没做。全都是你做的。」
  找一天把小花带出来让我看一看,好吗?
  听见真奈美如此问道,诚治下意识地抓了抓头。
  「嗯——它从来没出门过,所以……恐怕没法把它带出门。」
  眼见真奈美马上消沉下来,诚治急忙补充说:
  「不过你放心!就最近吧!你可以来我家看!但你可不可以再多等一阵子?」
  等到他能够把母亲和家里的这些事讲出来时;在同龄的真奈美面前,可以稀松平常的细数这些年来会经跨越的苦难,而不再只敢对着那些经历过人生风浪的大叔们吐苦水时;同时,也等寿美子恢复得更好。
  他忍不住乱想——已经二十好几的儿子邀异性朋友来家里玩,搞不好真的可以算是某种孝行吧。

  fin.


  【after hours】原打工族的旁观感言

  「喂——帮忙的!抬一袋水泥过来!」
  「马上来!」
  炎炎夏日里,丰川正忙着从卡车搬下资材,听到呼唤便扛了一袋水泥跑去。
  「嘿,久等了!要帮你开吗?」
  「好。」
  正在拌水泥的工人停下了铲子,往旁边避开,一面放慢了搅拌头的速度。丰川拆开袋口,将水泥砂从边缘倒进去。
  「好,停!」
  丰川依令抬高袋口,工人随即伸进铲子去拌匀。
  「小老弟,你真拼,穿西装还来干粗活儿。」
  丰川穿的是西装,却是把外套脱了换成工地用的夹克,长裤则没换。
  「没差啦,反正是便宜货。那你要记得我哦,我姓丰川。大悦土木的丰川!」
  一面说着,丰川一面指着印在夹克胸前的公司名称。他跑业务时,必定随身带着这件夹克。
  「好好好,丰川老弟。等下记得去办公室,监督说要找你。」
  「真的吗?谢谢您!」
  丰川大大一鞠躬。

  这是一处公有住宅的工地,属于大型建案,工程虽已开始进行,小状况却不时发生,所以丰川得要定期来探一探,看看是否有额外的案子可以接。
  「我还真没看过像你这样的业务员,在工地混进混出,挺能帮上忙的。」
  工地的组合屋办公室里,监督苦笑着打趣道。
  「我们公司的业务都要从工地干起,大部分工程都做过呢。我倒怕自己强出头受了伤,反而给你们添麻烦,所以只敢帮小忙而已。」
  跟工人混熟了,业务就好做了。丰川经常来露个脸,让这个工地的工人都认得他,竟也意外地接到不少小案子;要是连临时工都能混熟,那么在别的工地也都有机会插旗了。
  「不瞒你说,我们的包商突然不够。」
  「怎么了吗?」
  丰川机灵地问道。识相装熟是他的业绩利器,这点就连与他年纪相近的上司都认同。见他听出端倪,监督也就顺便发起牢骚来。
  「B栋基础工程的包商居然给我在水泥浆里搀水。」
  「会不会太夸张了。」
  「现在要整个拉掉重灌,但那个包商我不敢再用了。要是你们可以马上接手,看你们愿不愿意。」
  丰川探身向前说道:
  「请交给我们吧!我们三天就可以做好交接。」
  「那太好了。」
  「不过……」
  听到接下来的但书,对方的脸色一定会变,可是他非说不可,否则将来会起纠纷。
  业界的环境仍然保守,这项承揽条件竟成了公司接案的阻力,这是丰川和上司都没料到的。
  「我们的副监督是女性。交接时也会是这位女性来点收。」
  果不其然,监督皱起了眉头。
  「女性啊……几岁呢?」
  「今年大概二十九吧。」
  监督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么年轻,不知道行不行哪。工地这么乱,她可以吗?」
  「没问题的,我在工地做的时候,还是她训练我的咧。工人也都信任她,她也跟大伙儿一起用厕所。有一次要搬下水管,她二话不说就冲过来抬。」
  举这几个例子似乎有效。监督的表情动摇了。
  「而且,她这个人很严肃,口风紧得很。」
  人手不足的内幕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这种优点的附加价值可就大了。
  回公司的途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者是武诚治——就是那位年龄相仿的上司。丰川的轻浮调调和没原则,在这位上司的眼里,都是长处。
  「是,我是丰川!我正要回公司——」
  「怎么了?心情这么好。」
  「哼哼哼,那家公有住宅的案子我接到啦!连阿姐都有份!」
  「哇哦,大功一件!」
  「是的是的。多夸奖我一点——!」
  「了不起、了不起。」
  「既然这样,我等下可以先绕去西装店再回去吗?我的生日礼券今天到期!」
  电话那头的武似乎在苦笑。
  「好啦,去吧。我们的西装都是消耗品。」
  他们总是穿西装打领带地就往工地跑,成衣店的廉价品就像他们的工作服。
  「那案子要几个人?」
  「监督说基础一区大约十五人。」
  「好,那得叫千叶小姐自己组个工班了。我看临时工也要加派——」
  「阿姐一定很开心。」
  「是啊。」
  武回答时的语气柔和。他自己可能没察觉,每当用这种语调讲话,必定是谈到了千叶真奈美——也就是丰川口中的阿姐。
  「谢啦。」
  怪人一个,跟我道谢还不如多跟阿姐本人说上几句。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丰川,搞不懂武在温吞个什么劲儿。

  □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丰川,会经就此事当面问过真奈美。那时的他还在工地研修。
  同为新进职员,两人中午常在工地一块儿吃便当。
  「阿姐我问你,你对武哥——哦,不用了,我知道了。」
  粉颊樱色胜于雄辩,外加那神情。
  平时的真奈美十分粗鲁,有时甚至会踢丰川的屁股,话不多又不常笑,一板一眼的,实在很难想像会有这种表情。
  什么嘛,没想到她也有少女的一面。
  她自己大概也没想到脸上的表情会泄密,转过头去把脸垂得好低,几乎要贴到膝上的超大便当盒。
  「……不要跟别人说。」
  她低着头请求。
  丰川原本没想太多,只是看她在武的面前总是特别紧张,才随口问问。问出这种结果,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哇咧,这下子连我也动心了。可我本来喜欢的类型是更楚楚可怜一点,像小动物一样天真活泼又灿烂的才好啊。
  既然动心了,那也没办法,那我就趁虚而入吧。说来对武不好意思,但在这个阶段,丰川的选项里可还没有死心这一条。
  一不做二不休,积极一点来收集敌方情报。
  「武哥人是不错,但我看他一定是注定领好人卡领到死的那种。你是喜欢他哪一点啊?」
  「就是有女生喜欢好人,怎样?」
  「那我也是常领好人卡啊。要怎么样才能不被发卡呢?我想知道嘛。」
  「你才不是被发卡。你是太轻浮吧。」
  真奈美没好气地丢出这么两句。机灵如丰川,当然知道她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才故意如此斗嘴。
  啊娘喂,头一次遇到这种类型,超好玩的——丰川窃笑。
  「……就是从捡到小猫那一次之后。」
  尽管害羞,却还是吞吞吐吐地招供,可见她其实也想要一个可以聊心事的对象。只不过,当她选择丰川为这个对象时,也就表示丰川没希望了。
  不对,我才没这么容易被打倒,做恋爱军师也是有可能反败为胜的。
  「就是你跟我捡到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时武先生都不让我和你碰那只小黑猫?」
  当他们收工赶回公司时,那只小黑猫已经入土为安。
  「我后来才发觉,武先生一定是知道小黑猫救不活,所以才不让我们抱它。」
  「啊?应该是巧合吧?」
  「反正我知道不是巧合。」
  真奈美说得平静却坚决,丰川也不想再质疑了。
  「他可以做到不着痕迹的体贴,我觉得他好坚强,怪不得他可以勇敢面对很多事情……包括他家里的事。」
  武的家庭有些状况,丰川会从工地同事口中听说。
  「我就做不到。」
  真奈美的家庭也有点复杂,这是他本来就知道的。
  「我懒得去面对,所以才当个乖宝宝,免得和家里牵扯太多。武先生却是脚踏实地努力,我觉得他好耀眼。」
  ……这一仗恐怕难打。
  眼见真奈美的脸上未露喜色,丰川这么想着。

  恋爱中的女孩应该要多一点轻飘飘、粉嫩嫩的气质才对吧?——真奈美的模样跟丰川所知道的「恋爱中的女孩」可完全不同,害他觉得好有趣,反而更想观察下去。
  在武的面前,真奈美一点儿也不雀跃,反而格外严谨。听他们两人聊天,简直就像是体育社团的学长和学妹在对话,偶尔聊到工作以外的话题,也不过就是武领养的小猫咪。不知是她要求武让她看手机里的小猫照片,还是武主动拿给她看的,总之真奈美也从不缠他。
  两人在职场以外的私生活,似乎也没有任何交集。
  ——没看过女孩子谈恋爱时还这么质朴刚强的。
  「阿姐,你是不是该动一点心机了啊?这样也太平淡了吧。你们要到哪一天才会手牵手啊?」
  两人没进展,对丰川而言才是好消息,只是他也快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多嘴献计。
  「干脆我来约你吃晚饭算了?」
  哇咧!我白痴啊,干嘛给敌人送盐啊。都怪自己太鸡婆,见不得真奈美的情场笨拙。
  「不用啦。」
  真奈美笑着摇头,接着以认真的表情说「所以你别鸡婆」,正经八百地让丰川碰了一记钉子——你讲话也好听一点呗,我说恋爱中的女人。
  「我若表态,武先生会困扰的。而且我现在得学这么多东西,没多余的心思想这些。」
  「……你才不会为了这种事而工作失常咧。」
  「谁知道,搞不好我会心花怒放外加神魂颠倒。」
  「才不会。」
  发觉自己并不只是嘴上鼓励她,丰川暗暗不解。他应该要期盼真奈美对这段恋情越消极越好,怎么这会儿替她摇旗呐喊起来了呢。
  「我不想让武先生困扰啦。」
  真奈美的态度不变,丰川松了一口气。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自己竟又讲出反话来。
  「你又知道他会困扰了。」
  「我就是知道。」
  真奈美依然说得平静而坚决,只是看起来有点心痛。

  「武哥,你觉得阿姐那种类型的怎样?」
  丰川开始观察武,则是在研修结束之后。他应征的是业务兼综合职,研修结束后就离开了工地,在武的手下学习各项业务与行政流程。
  「她很乖啊,而且监督们都说她苦干实干,满欣赏她的。」
  打开便当盒,武这么答道。他和家人同住,母亲会替他做便当。丰川的午餐清一色都是在超商买的。
  拉开握饭团的塑胶膜,丰川不满地说:
  「哎唷,你明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那你问那个干嘛啦。」
  武皱起了眉头,面露困惑。你板起脸来也没用,本少爷照样能看穿你的心。我的机灵跟识相可不是练假的。
  「职场有女生不都是这样吗?男生凑在一起就会对她们品头论足啊。女生之间也会这样讲我们耶。」
  「我们公司的女生就只有千叶小姐一个,她要去跟谁聊男生啊?」
  「我只是说一般情况嘛,别挑我语病啦。每天都跟大叔为伍好枯燥,年轻人就该聊聊年轻人的话题嘛。」
  「你真是够了。」
  武边扒饭边苦笑。
  「但我现在也没那个闲工夫顾自己。」
  「……要是有那个时间呢?」
  「你很坏心耶。」
  武抓了抓头,接着说:
  「我进公司之前就像啃老族,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恐怖。也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就因为这样,才来不及发现我妈生病。所以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资格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一了。至于千叶小姐……」
  思索着用词,武停顿了一会儿。
  「她和我刚好相反,认真务实,而且她是来继承父亲遗志的耶。我在啃老耍废柴的时候,人家她就已经立定志向了。同样是人,居然差这么多,我真是无地自容,每次看到她都觉得自惭形秽,要是看太久了我的眼睛一定会瞎掉。」
  「……你还分析得这么认真哦。」
  ——真是半斤八两。
  丰川想起真奈美也曾经说武是个耀眼的人。
  「只有我一个人开心自在真无聊。你干嘛不把自己过得轻松一点。」
  「你过得轻松,但也不代表做事不认真,不是吗?」
  「当然啦——」
  「千叶小姐做事认真,你也是啊。」
  怎么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来了?丰川不解,却见武眯着眼睛笑道:
  「这次征才,我们并没有指望征到多好的人选,只要一个像我这样洗心革面的就好,没想到成果惊人。千叶小姐跟你都比我还有本事,所以我看你也觉得很耀眼啊。」
  突然被夸赞,丰川不自在起来。
  「我哪有认真?我可是很随便的。」
  「才不是那样,你只是外表随便,本性认真得很。你之前的打工是在同一家持续做很久吧。」
  「那是因为我看上一个女生才留在那里,而且又没辞职的理由。」
  「这就让你一直乖乖地去工作了,不是吗?要是像我一样吊儿郎当,就算职场再安稳也一样做不长久的,因为我就是坐不住。去到哪里都一样,累积不出成就。」
  武的表情变了,像是隐忍着某种轻微的疼痛。
  「我都可以想像你打工时的模样呢。说一堆蠢话逗人开心,有你值班时大伙儿就很愉快——如果你是我家的长男,我妈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听了好烦哦,受不了!」
  说是上司,武也才比丰川大一岁,而且他从来不摆架子。一时忘了职场伦理中的长幼尊卑,丰川冲口说出:
  「武哥你干嘛这样消极啊!我根本就不可能是你们家的小孩,想这做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觉得是自己防止事情演变到最糟的地步呢?你实际上也已经帮到你家了不是吗?」
  武看着丰川,好像很惊讶。
  他的眼神无比真挚,看得丰川更加不自在。
  「干嘛啦。」
  「没事。」
  武摇摇头。
  「你也觉得我来得及哦。」
  这话除了丰川还有谁讲过,武就没说了。

  过了不久,武搬家了。原本骑机车通勤只要十分钟,现在得搭乘电车。
  他搬家之后的那个星期一,丰川听见武埋怨说搭电车上班很麻烦,可是他的语气听来开朗得很,甚至比之前多了几分朝气。——所谓「之前」,倒也不是不开朗,只是丰川听得出,那是他好强心作祟、硬撑出来的。
  对武哥来说,搬家可能意味着与某件事情划清界线。
  不知是不是同样感受到武的转变,就丰川所知,那是真奈美主动踏出的第一步。
  「找一天把小花带出来让我看一看,好吗?」
  丰川正要推开办公室大门时,隐约听见真奈美在屋里这么说。
  他停下了开门的动作,脑中浮现她那平静却坚决的笑容……
  笨死了阿姐。你不是我的菜,却是个好女人,好到连我的心都能抓走了,干嘛还迷恋这种消极又有个问题家庭的男人咧!
  你要是换个对象——要是换成我,你的恋爱早就谈成了。
  还看小猫咧,耍这小家子气的障眼法,又说什么「找一天」,约得不清不楚,还在搞暧昧。谈恋爱明明就可以神清气爽地谈,你们两个为什么这么不积极呢?
  「它从来没出过门,所以……恐怕没法把它带出门。」
  武又答得正经八百,真是呆头鹅一个!丰川在门外越听越不耐烦,对着那两人暗暗狂骂笨蛋。不过就是相约看猫,有那么难吗?
  屋里的男人,你可知为了这短短几句话,你面前那女的已经思考过超多递、又超努力地在找时机了吗?
  就这么简单的对话,要是再牵不出个什么结果,她一定会自觉失言而情绪低落的。
  就在丰川决定索性闯进去闹场时,武又出声了。
  「不过你放心!就最近吧!你可以来我家看!但你可不可以再多等一阵子?」
  ……出这招哦。
  丰川又停下了开门的手,听着真奈美在门后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明白了,我会等的」。
  然后就没再有说话声传出来了,只有真奈美向门口走来的脚步声。
  丰川抢先一步打开大门。
  「早安——!」
  正要开门的真奈美吃了一惊。——她双颊那颜色。
  那种粉色要让你背后的那男人看到啊,傻瓜。
  「怎么了,阿姐,你的脸好红哦。」
  丰川故意道破,真奈美的脸就更红了。
  「——没事!」
  真奈美凶巴巴地答道,推开丰川走了出去。
  「阿姐她怎么了啊?」
  他继向武问道,却见武也心神不宁地回答「没有啊」。这头也是欲盖弥彰。
  ——所以说,这种人是不讲场面话的。
  相约看小猫也要价重其事,轻松的谈话也会搞到结巴。「最近」或「找一天」之类的不确之约,对武而言,却是一定要做到的承诺;而真奈美所说的「我会等」,也不只嘴上说说而已。她真的会等。
  这两个人到底是在交换什么重大承诺啊?
  清清淡淡的这两个人,只怕还要等很久才会牵到对方的手。
  话说回来,丰川又觉得自己撞见的这一幕似乎意味着自己没有胜算了。

  清清淡淡的他们,过了一年多,还是依然清清淡淡。
  明明就清清淡淡,丰川却找不到趁虚而入的机会,只能保持着旁观者的距离兜圈子。他要的当然不只是旁观者的立场,却也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更多,否则必定落得出局。
  就在丰川不敢妄动时,他已经自行退场了。
  「也该让千叶小姐用副监督的身分去承揽工程了。」
  板着脸孔,武盯着萤幕上的工程表看。
  真奈美早就以副监督的身分跟随各个监督学习工程管理,相关资格证照也都陆续取得,可是一说要以她为副监督来编组工班,客户们就面有难色,结果她只能以工人的身分参与工程。
  「她实质上已经是个副手了。监督们都抢着和阿姐搭档,说有她很方便。」
  「公司以前都没有副手嘛,当然会抢。」
  说着,武的面容略带愁苦。
  「但这样反而害她爬不上去了。」
  没有正式的工程监督经历,真奈美永远不能做大悦土木的招牌。副监督的资历都不完整了,更不用想要栽培她做正监督了。
  「维持现状不行吗?」
  「当初录用她就是打算培养她做副监督,要是不能独力承揽工程,公司的钱都白花了。而且有些资格得要先有实务经验才能去考。」
  「但她很有用处。白花这些钱,公司又不会倒,有什么关系?」
  却见武的神情一凝。
  「你这话绝对不能在千叶小姐面前讲。」
  那语气听来似乎有一分怒意。
  「她可是为了当工程负责人才进公司来的。客人嫌她麻烦,我们管不着,但我们自己绝不能嫌。」
  我又没那么说。丰川原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维持现状有什么关系——这话若从自己口中说出,听起来就像是不情愿改变现状,嫌改变太麻烦。
  「……对不起。」
  「没关系,千叶小姐没听到就好。」
  说这话时,武又变回平时的好好先生——好到让丰川都想骑到他头上去。可是丰川只觉得尴尬且别扭。
  你们之间明明就没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落居下风呢?
  「千叶小姐太吃亏了,得想个办法替她开路才行。」
  ——就在这之后,过了一阵子。

  「我们会全力做好行政方面的支援。所以,请你跟千叶小姐搭档监工,让我们向客户推销。」
  武正在和大悦谈判。
  「到时我们不挑案子,什么都会接,但还是请工头你答应吧。拜托了。」
  盯着武的脸,大悦仿佛在盘算利弊得失。丰川在自己的座位上猛吞口水。
  武哥,这样不好吧!你竟敢叫工头去帮阿姐抬轿!
  有大悦亲自出马,又不挑工作的话,由真奈美担任副监督的案子会比较容易谈成。
  大悦一迳默默瞪着,可是武也不退让。终于,大悦开口了。
  「几次。」
  「一次,只要工头肯替她做一次绩效出来,后续我们会想办法。」
  「好,我就让你们用一次。」
  武弯下腰去行九十度大礼。
  「吓死人了——我还以为工头会生气。」
  等到大悦去工地,丰川才敢对武这么说。武笑了笑。
  「他不会为这种事而生气啦。要是再拜托他一次,他才会生气。」
  前辈就是前辈,把老板的脾气摸得这么清楚。
  以大悦为号召的包案很快就接到手,真奈美还为此来向武致歉。当时丰川也在场。
  「不好意思,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替公司赚钱。」
  那是件很小的工程案,根本不是大悦亲自出马的规格。这样的组合落差太大,其实接案不容易。
  「嗯,刚起步嘛,没办法。」
  武只说了这些。
  「你总可以多讲几句话来安慰她吧。」
  丰川在后面暗扯武的袖子,武却不配合地说「安慰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武哥你真冷漠!」
  他当着真奈美的面吐露心中的不满,脑袋却吃了真奈美的一记快速铁拳。
  「好痛,干嘛打我!」
  「我可不是为了要人安慰才来道歉的,你少看扁我了!」
  「什么?可是……」
  「我是为了害你们多费心思接案才来道歉的。谁说要人安慰来着。」
  你敢跟武先生多嘴我就杀了你。真奈美指着丰川如此恐吓,然后就走了。
  摸着被打的脑门,丰川嘟着嘴目送她离开。

  女的副监督?要是她的工程经验再多一点,我们就让她来试试。
  这是客户拒绝的标准说法。真奈美的第二份监工案一直谈不下来,跟大悦搭档的工程也即将进入尾声。那本来就是个短期的小型工程。
  照这样下去,恐怕得再求工头帮忙一次了。丰川已不抱期望。
  「武哥,你怎么了?」
  傍晚,看到跑客户回来的武,吓得丰川瞪大了眼睛。
  「你好狼狈!」
  「嗯,在外面弄的。」
  「弄什么搞成这么脏啊?」
  武的西装外头满是灰沙。
  「就去工地帮一点忙啊。」
  「谁的工地?」
  「不,不是我们的工地。」
  脱下已然变色的外套,武拍打着袖身和肩膀处。
  「是别家的大型工地。我想直接去那一类现场探探口风,说不定有临时多出来的案子可以分。那种案子通常都很急,千叶小姐不就有机会了吗?」
  说穿了,原来是为了和工人打交道,他在那儿帮他们做了一点事情。
  「以后出门,得把运动夹克带着走才行。啧。」
  石灰粉尘很细,容易卡在衣服的纤维里,怎么样就是拍不掉。
  武说,求大悦帮忙的机会只有一次。也就是说,让真奈美做别人的包袱也只有一次机会。——高竿就是高竿,丰川比不上。
  我讲出口的话就是跟他们不同。
  我还没法和这些人讲出一样的话来。
  靠嘴巴上的安慰来弥补什么,只不过是表面工夫。
  「……我也要去跑工地。」
  「啊,是吗?太好了。我今天随便逛了几个地方,觉得机会还蛮多的耶。」
  然后我就要退场了。——他在心中喃喃道。
  之后,大悦和真奈美没再搭档过。

  □

  丰川承接的公有住宅包案做完时,清清淡淡的那两个人之间,起了一点小变化。
  「丰川!」
  办公室里,真奈美大步冲向丰川。丰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因为研修时期他被打怕了。不过这一次,真奈美并不是来对他动粗的。
  「武先生约我去看小花了!他叫我自己找一天!怎么办?哪一天比较好?」
  瞧她紧张得魂不守舍,丰川反而想笑。
  「干嘛问我?」
  「因为小花是我跟你一起捡的啊。」
  「说要看它的又不是我。」
  「咦,可是它是我们一起捡的。」
  「那武哥就没约我啊。应该说,你们又很少聊小猫,还约去他家看小猫做什么?无聊。」
  「那我不就要一个人去了?……」
  「本来就是啊。武哥约的是你,不要找我作陪客啦。」
  听丰川这么说,真奈美的血气瞬间上冲,玫瑰红的双颊——转眼变成了黑色。
  「呃,等等,你那张脸完全不像是恋爱中的少女耶。」
  「那……怎么办?去他家里要穿什么才好?穿什么样的衣服才适合见对方父母啊?」
  「人家又没说是带女朋友回家,你何必这么紧张。」
  「我就是希望将来有机会可以发展下去,才会这么在意啊!」
  「啊唷,原来你有意认真发展啊?」
  「废话!」
  「那就好。」
  要不然,我的退场可就不值得了。
  什么那就好?对真奈美一脸讶异的反问,丰川直接装蒜,把话题转到衣服的事上,让真奈美马上就忘了这件事。
  而她那涨成黑色的脸颊,这时也终于恢复到勉强可以称为红色的程度了。

  fin.


  后记

  这部作品总算汇编成书。
  从二〇〇七年七月起,这个故事在《日经丸之内Office》历经十二个月的网路连载。为了回忆起当时的事,我特地把电子邮件找出来看,才知道从接案到原稿送件还不到两个月。没想到这个故事写起来真容易。
  提案要求的主题是「全新的一天」和「办公室与办公事」,我也知道编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清新上班族的奋斗史,结果写出来的东西却是这样。一开始铺陈得太晦暗了,真不好意思,第二个主题甚至到后半部才出现!
  动笔之初,我把「全新的一天」改成了「成长」的构想。还记得当时有读者被文中的低沉气氛给吓着了。
  话说回来,我自己求职时也没拿过半个内定,一连数年都靠着打工和派遣撑过去,我确定自己非常了解从逆境中重新出发的感觉。
  诚治的废柴性,有一部分是从我自己身上抄来的。不过他至少拿过内定,比我强一点。想到要描写废柴,我就直觉地要拿自己作样本,这点说起来倒是很悲哀,但我过去就是个废柴。真希望将来要写伟人时也可以回顾当年勇,不过我觉得自己永远没这个机会。
  试图掩饰自己的愚昧和怠惰,这行为比愚昧怠惰本身还要逊——这个道理,我也是很晚才领悟到的,所以我也让诚治背负着「千金难买早知道」的懊悔。
  另一方面,小千和丰川都是我向往的类型。我希望自己能变成像他们那样的人,尤其是丰川。所以我特地写了「after hours」,让他以旁观者的身分当主角。

  我在幻冬舍出版的书,这即将是第二本。执行编辑是同样负责《阪急电车》的大岛公主,也依然是那么地突发奇想又好玩。不过她工作起来很勤快。套一句专门术语:这就是落差萌。
  连载时,大岛每周都向我分享许多感想。这一次交付原稿时,她对我说「我对装帧的想法源源不绝地冒出来!」让我心生另一种期待。
  这本书应该会以美好的形式送到各位的眼前,若能为您带来喜悦,便是万幸。

  有川 浩
5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23

  • 1
  • 2
前往
10000
伊见钟情 騎士
本来在手机上随便看的,名字很普通,一看之下,结果感觉引起了强烈共鸣啊,好书,赶紧把网页保存下来

12 年前 0 回復

L7L7L7L7 騎士
这个小说...刚看完日剧,现在就看到小说了....好的~谢谢了
这部作品真是感慨万分啊~~嘛~
现在看看小说更好~

12 年前 0 回復

阿藏 勳爵
一口气把小说看完了,看完都2点多了,依然很温馨(算是吧),其实我觉得第二主题不加进来也无所谓吧,个人愚见……

12 年前 0 回復

gaisidebfx 騎士
看了这部小说我真是眼泪都快下来了。不能哭不能哭……

12 年前 0 回復

ArvinX 子爵
看到有川浩就骨碌了进来,嗯,值了。也得去买房子了。

12 年前 0 回復

husr 伯爵
好书,看到一个打工者的成长史,和男主角的改变相比,我觉的他老爸的改变更重要吧。
好彪悍的姐姐,有川浩小说的女性都挺有个性的,豪爽,痛快,小说里的妈妈虽然表现的柔弱,但是在家人还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也独自忍耐了很久了。
和电视剧比起来还是更喜欢小说的描写呢。

12 年前 0 回復

vision17417 侯爵
看完后压力甚巨啊
简直就在讽刺我上个月轻易辞工的样子。。虽然有各种理由,不过也只是理由啊。。
=。=总而言之,这本小说是部好小说,写实,励志,不恶俗~

12 年前 0 回復

抗议 伯爵
真的很励志啊
说实话比起那个工程师那个
还是这个更为励志一些
我就要进入社会了、
这个还挺有共鸣感啊

12 年前 0 回復

Silverence 平民
看完不禁讓咱去買實體書啊
有川的小說還是甜膩依舊XD

12 年前 0 回復

Kenatice_Liu 勳爵
先说一下,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三生…
脾气暴躁,不关心家人,不够圆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没有衡心﹑见异思迁﹑自大,男主的毛病我想这是90后共同的缺点吧?我认为写的很写实啊,佳作啊!书评写好了,我要推荐更多人看!

12 年前 0 回復

leo52025 公爵
看的时候老是把自己映射进去,里面的心里描写确实写得很详细,小说前面开始真的很忧郁,但是通过详细描写主人公认识到自我的过错并改过自身来转变整部小说的气氛,看完后整个人突然豁然开朗了。本人确实被这本小说感动了。

12 年前 0 回復

浅黄黄 平民
本帖最后由 浅黄黄 于 2012-3-8 18:47 编辑


=口=孤陋寡闻才知道原来作者是有川浩
电视剧超级喜欢,于是小说也不错过www

12 年前 0 回復

Lema 伯爵
这标题实在是……太太太……让人……

12 年前 0 回復

votary 子爵
看完了
写得实在不错,有川浩的作品类型既广,水平也高
男主角的成长奋斗过程描写相当细腻
感谢分享

12 年前 0 回復

yukira 王爵
本帖最后由 yukira 于 2012-3-8 18:21 编辑


这个作品改编电视剧的消息有听说,但没注意是有川浩的作品
虽然通篇包括很多沉重的话题,但是对家庭成员的刻画都非常细腻,并没有把谁简单说是对的或者是错的了事
同样面对着就业上的障碍,也并没有太将问题都归在谁的头上,“社会是不平等的,不然就不会有‘适才适任’的说法”,在许多事情上都有非常成熟的立场。也许对于年轻人来说显得妥协,但,真实往往既不那么华美,也不那么丑恶,仅仅是抱着什么心情看而已,这种观点就非常的清晰。
而且比起就业和购房的话题(嗯,后半我还没全部读完),怎样将心比心去和家人沟通,体谅父母对自己的不同形式的爱,如何肩负起家庭的责任,等等,都描述的引人共鸣。这是一篇不仅仅是励志,也充满了人情味的小说,虽然主角们生活一度障碍重重,但却不是极为稀有的家庭情况,只能算是不那么平凡的普通家庭吧。

12 年前 0 回復

橡木盾体 侯爵
一开始看到“崩坏”这词就有些犹豫。毕竟现在的季节咱个人觉得还是看些轻松欢乐的故事更能放松心境。不过介绍里说得好,内心追求的理想化在现实面前应该如何生活之类的就是如此。就看在这沉重的负担中要如何平复自己的心了

12 年前 0 回復

sufangzhou 騎士
看到有川大妈我就滚进来了。。。

12 年前 0 回復

风思潇 騎士
感谢分享,看起来好像很励志的样子.....家里蹲奋斗记么。
顺便最近好多有川浩的书啊。

12 年前 0 回復

皋月千夏 子爵
感谢楼主转载,只要是有川浩的本人一定要看

12 年前 0 回復

Liar-M 子爵
有压力+1
有川浩的作品情节安排还是蛮不错的

12 年前 0 回復

  • 1
  • 2
前往
负犬小说组 騎士
TA什么都没留下
26 粉絲
0 關注
81 發帖